旭日初升,晨曦穿過殿門琉璃花窗,斜斜灑入椒房殿。素紗帳幔被風輕拂,投下層層簾影,映在朱漆書案之上,宛若水波蕩漾,靜谧溫和。
案幾之間,金絲折疊的禮單鋪陳如山,鄧綏輕挽雲鬓,斜倚案旁,指尖緩緩掠過那一列列花體書寫的貢物名目。
“南海夜明珠一百顆,蜀地錦羅三十匹,西域琉璃盞七十二對……嶺南入貢羽石、遼東進奉玄貂、閩越進銀花樹……”
卷帛堆得幾乎高過案頭,朱砂批注如飛,一道道紅痕,仿佛割在朝堂的脈絡之上。
她一一翻閱,眉宇間卻無半點欣悅。
這原是朝賀新後的隆重禮制,然她卻在其中讀出沉重,“陰陶為後時,長秋宮的庫房因貢品堆積,三度擴建,至今尚未填滿。”
她喃喃一語,指尖頓住。窗外初風微揚,一縷清香入簾,不覺帶起案上一卷金箔禮單輕輕翻頁,如有無聲之問。
恰在此時,簾後腳步微響。馮岚手捧新謄的《尚書》卷帙入殿,穿一襲月白褙子,素手翻開經頁,見鄧綏眉心微蹙,便低聲輕喚:
“姐姐……不喜這些賀禮?”
她語氣小心,卻帶着一絲溫暖的試探。
鄧綏擡頭看她,目光澄淨如水,随後輕輕搖頭,從禮單堆中抽出一卷空白竹簡。指腹撫上那一寸素簡,她低聲問:
“阿岚,你說......若将這些奇珍異寶換成書冊竹帛,可建幾座書舍?可供多少寒門子弟入學讀書?”
馮岚怔了怔,眸中忽然泛起一絲光亮。
正此時,簾外忽傳内侍尖聲高呼:“陛下駕到——”
話音未落,玄武紋地的殿門自外而啟,一陣朝風帶入露氣未散的清香。劉肇身着朝服玄袍,龍紋繡金,袍擺之下還沾着章德殿的晨露未幹,踏入殿中步履穩重,卻隐含從容。
他一眼掃過案上堆積的貢禮禮單,唇角微挑,略帶調笑:
“綏兒今日眉頭緊鎖,是不喜這些新後賀禮?”
鄧綏已移步至棋案邊,素手執黑子,在棋盤天元輕輕一落,目不轉睛地盯着棋局,似是在審局,又似别有思慮。
“臣妾不敢妄喜。”
她伸手輕推棋盤邊緣,一顆南海夜明珠順勢滾落,宛若星光墜地,在棋局之外微微停住。
她淡淡道:“臣妾在想,當年孝文皇帝罷露台之費,行薄葬之制,節用以養民,方有文景之治。今日宮中重金設宴,禮物堆如山嶽,錦羅珍玩,卻不知百姓柴米可得幾分?”
“此珠萬金,卻不能療疾一場;此錦華麗,卻難暖農家一夜。”
劉肇目光深深凝她片刻,執白子落子應對,正中黑棋大龍,似是調笑又似試探:“你是要朕學文帝之儉,行漢景之治?”
“妾不欲陛下仿誰,”鄧綏忽而擡眸,眼波如秋水中生光,“但願陛下可開‘永元之隆’。”
話未落,她忽然伸手按住他握棋的手腕,指腹輕觸他腕上那條熟悉的玉繩,聲音低柔而笃定:
“仲舉,可否下旨,自今日始,凡貢品不取珍玩,皆改為筆墨紙硯,或各地典籍、地方志卷。若可建學養士,勝于金玉萬擔。”
劉肇望着她手掌,那上頭分明有些新繭未退,是她夜中練字所磨。那些細小的磨損,未曾遮掩,反而昭示着她心念不在錦繡之間,而在國脈書香之下。
他忽而輕笑,執她手掌反覆摩挲,道:“既你愛書,朕便應你。”
“但再添一條——”他語氣一頓,唇邊揚起不易察覺的笑意,“凡有人獻孤本、異籍、失傳古書者,賜爵一級,立碑于太學。”
鄧綏聞言,眼中光采微動,似晨光中初綻的春蕊。她笑而不語,隻低頭撚起那枚珠子,随手放入錦囊之中,輕輕合口。
馮岚在旁聽罷,已按捺不住歡喜,朝二人深深一揖:
“臣謹記皇後教誨,願于雒宮之中,立文墨之府,藏萬卷之書。”
劉肇微笑颔首,看着這二人一主一輔,于椒房清晨間輕語定策,心頭竟有一絲久違的安甯之感,仿佛這宮牆深處,終于有一盞燈,為萬民長燃。
三日之後,晨鐘初響,金烏尚未高懸,德陽殿前已聚滿百官。
冬日初霁,宮牆生光,鐘鼓齊鳴之間,大鴻胪高捧繡金诏冊,站在丹墀之下,面色凝滞,語調一時結巴:
“奉……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即日起,改天下諸州郡年貢之制,玉帛珠寶、金錦奇玩,悉數減半,所餘之貢——”他咽了口唾沫,終于念出诏文之核心:
“每歲各郡進獻書五千卷,紙十萬張,筆墨硯器,擇其優者入京。”
此言一出,朝堂之下頓時一片嘩然。
“豈有此理!”有老臣失聲,“北地寒荒,如何抄卷萬冊?!”
“禮部典則豈能擅改!祖制未變,焉敢更科貢例!”
議聲如潮,驚疑交雜。而在一片騷動中,一道素衣身影自帝階之側緩步前行。
今日的鄧綏,身着月牙白襦裙,外披銀灰織錦大氅,鬓發不飾珠翠,僅以素玉绾結,襯得面色愈發清冷端凝。她左手捧着一方古硯,右手輕執朱筆,步入朝階之前。
她拂去硯上細雪,屈指敲擊,清音如磬,穿越喧嘩,瞬時止聲。
“諸卿可識此物?”
她指尖輕扣硯心,沉聲而緩:
“此硯産自會稽南山,以澄泥細煉七旬,日曬夜沉,硯心若冰,落墨無飛。工不過數人,年不過十方,價比黃金。”
她緩步前行,手中硯台盈盈生光:“若非會稽郡從此改貢,每歲所進十方,今日我等豈識其妙?”
殿上諸臣神色微動,未及再議,隻聽帝階之上,一道低沉卻堅定的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