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殿深夜,雲燈半覆朱紗,火焰被檐外春雨映得微泛青光;金蟠香爐裡沉水熏氣旋成一縷,袅袅攀上隐紅的帷柱,滿殿皆是溫潤卻帶冷意的檀香。檀木幾案正中,一方漆黑櫻桃木棋盤靜置,其上黑白子列布如星圖,殺氣騰騰又暗含玄機。雨絲細長敲窗,隔着珠簾與兩人交錯的呼吸碰撞,交織成一層看不見的張力。
劉肇袖口半卷,指腹輕撚黑子,玉骨折光。他落子時不顯遲疑,清脆一聲,把黑子釘在右上星位,那處恰是白子大龍外勢的咽喉,冷利得像快刀直刺胸口。他收指、擡眸,眼神在燭焰中映出幾分銳意:
“前輩立法皆言‘循古’,可時移勢轉,朕欲求一條新徑:既繼古人經緯,亦納萬象之變,令舊典生新枝。”
對面,鄧綏垂睫而笑。她衣袂月色,素手溫白,拈一粒細潤的白子,在棋盤天元輕輕一點,仿佛風雨夜裡濺落的一滴白梅。她擡眸,眸色澄澈如新磨墨汁,卻鋒銳得能破玉雕金:
“前人改制艱難,并非因求新無路,而在骨子裡仍囿于世俗禮法,裹足不前。以‘托古’為幌,卻終究舍不得真推倒舊牆。”
棋盤上,黑白氣脈驟起變化。鄧綏左手微撫棋盤邊角,繼續道:“陛下可曾細思:秦始皇焚書而失人心,王莽複禮而失天下,陛下可曾想過,為何同樣推制,一為暴政,一為迂腐?”
劉肇指尖在棋池邊緣停住,眉峰輕挑,示意她往下說。燭火搖了搖,高窗外雨聲漸密,如春纩拍棂。
鄧綏俯身,将白子“啪”然落入中腹,從容截斷黑棋逃生的最後氣口,聲音輕冷,卻含着研碎星霜的鋒芒:
“嬴政銳意革舊,卻怕後世比肩,所以焚《詩》《書》,殺六藝,新法未穩,舊根已絕,故一朝逢亂,民衆離心;王莽自诩‘周公再世’,泥古不化,将周禮生搬硬套于兩漢田制、兵律之上,實與時勢龃龉,故招天下恥笑,守舊亦是暴政。”
說罷,又一白子落下,如霰裡飛雪,封絕黑棋外勢。盤面已顯死局,黑子被截成殘陣,生路盡斷。
劉肇凝視棋盤,目光深深掠過那條被切斷的黑線,長久不語。映在燈下的睫影顫了顫,掌心像握了一柄尚溫的劍。他低聲開口,聲調微沉:“皇後教朕,革弊當以何為戒?推新當以何為徑?”
鄧綏右指輕叩木盤,發出“笃、笃”兩聲,像敲在鼓上,又像落在心頭。她一字一頓,卻不疾不徐,仿佛棋子已替她把答案落進天地:
“非‘改制’,改是沿舊而縫;當‘變法’,變乃破舊而生。借古者,取其筋骨;超古者,賦之新魂。陛下要的,是讓法度随時代舒卷,而非叫時代反縛舊法。”
她話音方歇,簾外雨勢忽緩,風送來一縷剛綻的薔薇香。棋盤中央,最後那顆白子靜靜安卧,似一朵月瓣壓住漆黑浪潮。劉肇忽然輕笑,将剩餘黑子盡數攬回掌心,手背映着火光,如握衆生沉浮。
春夜漸深,章德殿的紗帷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殿内檀香缭繞,宛若霧岚萦繞于座,氤氲了案幾間的棋局光影。幾上黑白子縱橫交錯,如龍虎纏鬥,正至生死一線。火光躍動在劉肇眉眼之間,映得他眼底波瀾漸起,聲線低沉卻壓不住心頭翻湧的鋒芒:
“皇後所言‘變法’,究竟如何為之?”
他語聲未落,鄧綏已執白子再落一子,指尖輕敲棋枰,發出一聲脆響。那子落在左下隅死角,卻如落雷震蕩棋局,黑子殘陣被盡數封死。她衣袂垂地,鬓邊玉钗在光影中微微顫動,聲音如春水敲石,溫潤卻铿锵:
“摒棄陳舊章法,不再将‘法’奉若神明;不泥祖制,不廢祖意,于當代之需中,擇最可行之道。”
劉肇眉頭微皺,望着被壓迫至絕境的黑子,眼中思慮愈濃。他緩緩道:“可若驟然棄舊,大臣必言毀祖制、悖倫常;士人群起而攻之,社稷根基豈不動搖?”
殿内燭火顫動如星,仿佛連火光也在思索。棋盤上殺意漸濃,白子步步成勢,卻始終未下死手。鄧綏卻忽而一笑,仿佛她早知這質問終會而來。她指尖輕描棋局,不答其問,語調卻隐隐帶着一絲遙遠的意緒:
“臣妾來自未來,曾讀一位後世大儒所作詩文——”
她頓了頓,眼神倏然一斂,望向劉肇的目光鋒銳如霜雪初霁的刀鋒,字字有金石之力:
“‘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寥寥十數字,卻似洪鐘大呂擊響在夜色深處。棋盤上最後一枚白子緩緩落下,宛如釘下命脈,那一線生機徹底斷絕,黑子覆局,再無翻盤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