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殿内,夜風輕掠金窗,燈花晃動如星落塵間,映得滿殿沉光如水。銅漏一滴一滴滑過子時之線,殿内除了羽扇輕搖與案前筆尖摩挲聲,便隻剩兩人低語交談,仿佛整個帝國的未來,正于今夜悄然成型。
劉肇半倚案幾,廣袖挽起,指節輕敲烏木案面,眉宇緊蹙。夜深疲倦未顯,反倒眼神清銳如刀:“如今戶口已破五千萬,倉廪漸實、兵甲充足,然良田卻日益稀薄。豪右兼并若不止,數十年後,恐再有王莽之亂。”
“若欲根治,必須從根本上斬斷兼并之源。”鄧綏展卷落筆,字迹沉穩如雕,“不若設《限田令》,自王侯以下,占田不得逾千頃。違者,沒收其地,量予無籍之民,使流人得耕,貧庶有生。”
她寫至“千頃”二字,忽頓筆遲疑,眉頭微蹙。墨迹未幹,筆鋒懸而未落。忽而一陣莫名湧上的暈眩與反胃自腹間襲來,鄧綏眉心微跳,捂住唇角,喉間一陣翻騰。
“綏兒?”劉肇察覺異樣,立時起身攬住她搖晃的肩膀,掌心貼上她背脊,聲音緊張得近乎破音,“可是累着了?是不是沒歇夠?朕這就傳太醫——!”
話未說完,他卻見鄧綏緩緩擡眸,那雙眸中水光潋滟,不似疾痛,反似含着一場忽然而至的喜悅與難言的悸動。
她太清楚這種感覺,之前她也曾有過,也看過馮岚在那時也有過,這分明就是......
鄧綏沒有開口,隻是顫着手,輕輕握住他的手掌,一寸寸,緩緩按向自己腹間。
那一刻,時間仿佛凝滞。
天子的手蓦然僵住,眼中光芒明滅不定,像一顆在夜海中驟然燃起的星。
“……綏,綏兒……?”他低聲道,如臨夢境,生怕驚碎眼前溫柔幻影,“你……是不是……”
鄧綏閉了閉眼,點頭,淚珠悄然滑落,卻在唇角化作一抹難掩的笑。
“嗯。”她輕聲應道,那一聲,輕得如風,卻落在他心中如雷鳴。
他仿佛蓦然被什麼擊中,怔了一瞬,旋即猛地将她緊緊抱入懷中,力道之重,仿佛要将她嵌進骨血。手臂顫抖,唇角不住顫動,喉頭哽咽,片語難出,隻反複呢喃一句:
“……真好……真好……朕……終于又要有……與你的孩子了……”
夜漏方分,章德殿中仍燈火通明。檀香冉冉,琉璃盞映出一圈暖暈,投在鎏金磚上似水波微漾。劉肇一紙急召,太醫周慎披鬥篷匆匆而至,外頭寒露未退,他甫踏入殿門,便被殿内的暖意與低沉的焦灼包圍。
榻前紗帳半卷,鄧綏倚枕而坐,面色因方才暈眩略顯蒼白,卻仍強撐一抹安撫的笑。劉肇守在側畔,握着她一隻手,掌心微涼,指尖卻不自覺收緊。
“快為皇後診脈。”劉肇聲音低得近乎沙啞。
周慎不敢怠慢,旋即跪案,雙手搭脈。須臾,他眉梢輕揚,神情喜色難掩,再細細診了片刻,這才松口氣,擡手拂須,聲音壓抑着激動:
“啟禀陛下、皇後娘娘,脈象滑實,氣息調和,此胎甚安,三月之後,當可見形。請陛下寬懷,自今日起,按小心安養之法調攝,娘娘必得母子平泰。”
劉肇一直懸着的心霎時落地,渾身仿佛被春風迅速填滿。他朗聲道謝,親自起身為太醫整袍。周慎連忙再拜,退出殿外,殿門沉沉阖上,将夜風與露寒都擋在外頭,隻餘燭影溫潤。
燭火随風輕搖,劉肇轉身,猛地将鄧綏攬進懷裡。胸膛起伏不定,像要把所有恐懼都隔絕在彼此之間。他低下頭,将臉埋在她發間,聲音帶着呼吸打顫:
“綏兒,那一年……是朕不好,護你不周,讓你受那般苦。”他語聲低緩,卻字字沉重,“這一次,朕會日夜焚香禱告,寸步不離,護你平安,護我們的孩子平安。”
鄧綏擡手輕撫他顫抖的背脊,指腹掠過僵硬的肩線,柔聲安慰:“昔日之事,早随風去。仲舉,如今國泰民安,萬事可托。我亦不再懼怕,因我知,你在身旁。”
劉肇聞言,喉頭一緊,更抱得用力,似要把她融進骨血裡:“是,朕在,從今往後,朕不讓你一人面對任何風波。”
遠處漏刻滴水聲依舊,卻再不顯冷清;每一滴聲響,仿佛都是為将要到來的生命計量,敲出大漢江山未來更加遼闊的回聲。
殿外,夜色溫柔,月沉西窗。宮牆之外的洛陽沉沉如夢,而章德殿内,卻有兩盞心燈悄然亮起,一盞為萬民,一盞,為那尚未成形、卻已牽系帝後兩顆心的大漢皇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