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有萬裡江山,千秋功業,有些路,終究要他一個人,默默走完。
那一刻,星輝晦暗,風起洛陽,而章德殿下,帝王的目光,仍在執念着一個尚未出世的未來。
章德殿中,燭火如豆,光影在金漆雕龍的梁柱間浮動,像是命運的脈絡在輕顫。殿外的風吹拂松柏,仿佛也在竊聽這一場無聲的博弈。
鄭衆手捧青瓷藥盞緩步入内,步履一如既往地穩重,卻藏着一絲被死死壓抑的戰栗。瓷盞中藥丸泛着微光,苦香隐隐,似墨未幹的舊書氣息,摻着焦灼與清苦。
劉肇伸手接過,指尖與瓷碰的那一瞬,手指微微顫抖。他尚未啟唇,案後傳來輕微的一頓,那是朱筆在竹簡上戛然而止的聲音。
“仲舉,這是什麼藥?”鄧綏放下筆,聲音柔而不慢,清清淺淺,卻像一柄鋒利短刃,直探人心。
藥香在暖殿中彌散,帶着濃得發澀的苦意。
劉肇眼睫一顫,目光掃向鄭衆,随即眉目舒展開來,笑意勉強:“不過是祛暑解乏的丸子。這幾日朕批卷至深夜,身子稍覺困乏,服它醒神。”
他拿起身邊的茶,仰首一飲而盡,喉結滾動的那刻,如吞下的并非藥,而是尚未出口的秘密與隐忍。
“綏兒看,朕不是好好的?”
鄧綏沉默,眸光從他嘴角抿起的笑移向鄭衆,那老宦者此刻額間沁汗,手指輕顫,幾乎握不穩袖中香帕。
“暑藥?”她眯眼,聲音低了幾分,“那為何鄭衆手在發抖?”
一語未落,她已起身,衣袂翻起微風:“侍書!傳太醫令——”
“别!”劉肇驟然上前,一把攬住她,力道急切,幾乎帶着一絲慌亂。他的下颌輕蹭過她頸側,嗓音低啞,像是哄她,又像是在哄自己,“三更半夜的,喚太醫作甚?擾了你歇息,還要讓禦醫惶惶不可終日。”
鄧綏卻不為所動,輕輕掙開他的懷抱,擡手覆上他消瘦的臉頰,原本清隽俊朗邪魅的五官,此刻眉骨突顯,眼下青黑,像是深秋裡被霜染過的樹影,藏不住的疲憊悄然刻骨。
她的手指微微發涼,卻比燭火更暖:“陛下若不适,定要告訴臣妾。”
她聲音微顫,卻字字铿锵:“我們不是說好了嗎?要并肩走完這條路,要共撐這個天下……要迎我們的孩子降生,親手托起下一個盛世。”
劉肇一瞬動容,握住她指尖輕吻,笑意苦澀:“朕發誓,真的隻是暑熱之症……待朕歇息兩日,便好了。”
鄧綏凝望他許久,終是歎息,将簾角放下,踏入後殿歇息。
殿門輕掩的一瞬,風穿過雕花漏窗,撩動案上奏章一角,仿佛要将這不安掀開。
待她走遠,劉肇再無笑意,他緊攥的掌心那顆未吞下的藥,早已融化成濡濕一片。他一把砸碎青瓷藥盞,瓷片迸濺,像碎了的執念。
“鄭衆!”他咬牙低吼,“朕說過多少次?她在時,不許再送藥來!”
鄭衆跪倒在地,額頭死死貼着地磚,聲音哽咽:“老奴……該死!可娘娘她……明明已起疑……”
“朕要她安心!”劉肇一拳砸在案上,墨汁飛濺,滴在策案上,“她腹中有朕的骨血,她已為朕,為大漢付出太多……在她平安誕下皇子之前,朕絕不能倒。”
沉默在章德殿内蔓延開來,如同夜色下沉的湖水,沉而深,壓得人幾欲窒息。
風自殿外吹入,翻開案上的一頁折卷,恰落在“元興大業”四字之上。
他目光如炬,掩不住痛意,卻咬牙撐起脊背。
哪怕身如風燭,哪怕殘燈将盡,他也要以帝王之姿,護她一程,護這個盛世一程。
蘭林殿内,晨曦乍破,透過細紗窗,灑在檀木榻上的金絲軟褥上,如碎玉鋪地,光影溫柔。
鄧綏倚在榻上,素缟襦裙掩住微隆的腹部,手中一卷《周禮》,未曾翻頁,目光卻凝在窗外一枝初綻的梧桐新葉上。
她分明覺察到最近劉肇的異常。夜裡他入夢辄醒,額間冷汗如雨;白日朝會上偶有失神,神色勉強含笑。可每每她追問,他隻以“暑熱漸盛”搪塞。她是怎樣的人?怎會看不出他那支握筆的手已日漸瘦削、指節微顫?
一絲涼意自心底泛起。
“姐姐?”簾外傳來馮岚的輕喚,扶着聞喜公主緩步入殿。小公主頭戴銀鈴步搖,蹦蹦跳跳,聲音脆生生地喚:“母後、母後!”
鄧綏笑着将她抱起,鼻尖輕蹭她臉頰:“我們湉女昨夜可是又長高了一寸?”
馮岚捧着新熬的芝蘭膏湯,眸光卻忍不住落向榻前桌幾上那份未封的禦前章奏——《太醫請診錄》。墨迹猶新,字字沉重。
“姐姐。”她低聲喚,猶豫片刻,終于還是道,“陛下這幾日……?”
“阿岚。”鄧綏伸手覆上她的手背,語聲極輕,卻分明不容置疑,“我陪他走過了權謀紛争,也陪他鑄起這永元盛世。如今不知還能陪多久,我不想錯過。”
馮岚垂首,淚珠悄然落入湯盞中:“可若陛下……”
“便由我親自,護住這天下。”鄧綏柔聲答,語中已無昔日的猶疑與軟弱,隻剩一種帝後的堅韌與深情。
她低頭,輕撫小腹,喃喃道:“你要快些出生,聽到了嗎?母親一個人怕是勢單力薄,我們得一起。”
‘元興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