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韫一怒之下,本能地反手一巴掌,甩在了男子肥顫的臉上。
簡祿存捂着半邊臉,眉峰上揚,鼻梁同皺,一臉幾近扭曲的表情,手舞足蹈,怒驚而吼。
“你這婆娘,你知道我是誰嗎?連行首都要敬我三分,你居然敢打我!”
沈書韫摔完巴掌,後背冷汗直冒,全身微顫,神色卻堅定無比,聲線清冷地應道,“簡行首這般做派,倒讓我想起《貞觀政要》。”
“魏征《谏太宗十思疏》說‘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想來您應該從未讀過,我是來辦事,不是賣身!”
旋即,掀起衣裳,蕩在空中,沈書韫一把搶過之前送的書匣,抱着它頭也不回地沖出了書行。
徒留簡祿存在堂中怒吼,“來人!來人呐!去給我查這個死婆娘,我要弄死她......”
先前簡祿存支開了旁人,如今自己出了這檔子事,而沈書韫火急火燎沖出書行大門,來不及等書行其他人搞清楚情況,她亦跑遠。
無論從通縣道臨京,經曆一番怎樣的跋山涉水與艱難困苦,以及修葺書鋪的繁雜瑣碎,沈書韫都未曾氣惱,也未曾道一聲委屈,眉目間始終眼帶含笑。
可這一次,她又氣又惱又委屈,氣惱自己至今為止,尚未辦好一件事,委屈的是,為何人與人之間,一定要這般傷害或羞辱。
街上行人絡繹不絕,微風輕拂着旁人微笑着的面頰,可空氣裡,似乎飄送給自己一波又一波酸楚的滋味。
沈書韫提起袖口,拭了拭滑落的淚水,終究拭不平這一刻波濤洶湧的内心。
剛走到朱雀街與永福坊轉角,又一陣帶花香的微風吹來,沈書韫踉跄了兩步,右腳踩下似覺一空,身子一側,正要傾斜而下。
突然間,一隻溫熱的大手從後邊環抱腰間,将自己扶正,耳畔還傳來冷語,“不夠你走?非得橫着......”
心驚之餘,沈書韫扶額緩了緩,擡眼看向此人,原來是粱知遠,一如往常,绯紅袍身官服,擡眸倆倆不經意間對上,今日他的眼底,好似少了幾分凜冽的光色。
沈書韫也不知為何,平常頗為柔美恬靜的性子,一遇見他,便好像會不太自在。
内心思量了一瞬,退後一步,福身行禮,柔聲細語道,“方才,奴家多謝大人。”
粱知遠與她交過幾回手,多少知曉此女子脾性,往常,三兩句後便不再多語。
可今日,不知哪兒來的興緻,他又淡然淡語道,“牙貼,還想辦麼?”
在書行才受了騷擾,不成在這兒還要繼續受辱?
好不容易來到臨京,為辦牙貼,差點被欺負,難不成剛逃離魔掌,此時又要再來一遍?
聽見這話,一時情緒湧進心裡,沈書韫将内心翻江倒海的反問,化作汩汩淚水,傾瀉而出......
突然爆發的委屈難掩,她立即假裝俯身,伸手往青磚面上撿書匣卡扣,可不争氣的眼淚,還是順勢滑落在匣面蓮紋上。
眼前的這一幕,粱知遠盡收眼底,自己隻是問了一句話,并未欺負她,可為何哭泣?看起來還很傷心?
他最怕見女人流淚,一時不知如何收場,定在原地,而後慌亂地踏步離開了。
回到順天府,案幾上,粱知遠指尖撚着撕碎的賬頁,銅算盤泛着冷光,碎紙簌簌落進炭盆,火苗竄起映亮雙眸。
舟舟見一臉陰沉不語的粱知遠,也不知今日老大是遇見什麼難解之事。
他便雙手背後,指尖對搓指尖,語氣小心翼翼,輕聲詢問,“我們從外地搜集來的刻闆明日就到了,那七雅書鋪的牙貼......”
男子瞥見案頭底部壓着的《通縣志》,正是幾月前常常向夫子請教的書,而夫子的女兒此時在臨京......
窗外突然響起鑼鼓聲岔開了他的思緒。
“你去走一趟......”
舟舟雙手伸出來,接過粱知遠遞來的一個東西,興高采烈地竄出了門。
德香苑是一家酒樓,坐落在朱雀街上,共有兩層,内飾榆木梁下,皆懸着靛青窄邊兒酒旗。
酒樓裡的隔斷間,統一采用黃楊木雕花,桌上亦統一錯落擺放素紗燈,而臨街支起的松木窗棂外,還有青瓷酒翁堆成的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