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搖金頓時火冒三丈,對掌櫃發沖,高聲道,“好嚒!好你個王掌櫃,永福坊的生意你怎就做不得?”
“柳娘子,老身感謝你曾給坊店介紹過幾筆生意,可上頭的人打了招呼,不能與永福坊的書鋪做生意,點名道姓的書鋪正是‘七雅書鋪’哪。”
見柳搖金還要上前理論,沈書韫拉住她,眼神示意不必了,轉眸看向掌櫃,語氣鎮靜,“是書行通知的?”
王掌櫃點了點頭,随即揮手示意二人趕緊離開,一副生怕惹火燒身的催促。
二人好似野狗一般被人攆了出來,各自臉色都不太好。
柳搖金垂首自責,沈書韫見狀,收起頹喪,轉而柔聲寬慰,“别這樣嘛!其實,你今日真帶我尋着了紙源,不是還有宋然麼?”
沈書韫眼眸在眼眶裡滴溜溜地轉了幾圈,還好留了個備貨!要不然哭墳都來不及。
此時的柳搖金,聽沈書韫在此提及宋然,亦不再多嘴此人是騙子,他到真希望這人能騙出幾大堆印紙,以解書韫燃眉之急。
這一日,書鋪裡,浮塵在斜射的光影裡上下竄動,空氣中沉澱着墨香與紙張的氣味,一旁的矮竹被一前一後的衣衫掃了掃,兩個中年男子闖了進來,還帶進門外三三兩兩而過的人聲。
當先一人,青袍玉帶、溫和儒雅,而他身後之人卻尋常素袍,卻掩蓋不住眉間掠過的沙場威嚴,好似未出鞘的刀,此人身形彪悍,正是當年威震邊關、後來賦閑在京的昭武将軍粱光劍。
滿眼如鷹隼一般銳利的目光,看向書鋪裡伏案于滿架書卷旁的稚童,聲線粗狂,“把掌櫃叫出來,我要會會她?”
這中氣十足的人聲一響,阿寶擡眼一瞧,倏地鑽進角門,來後院喚正在刻房裡忙活的沈書韫,女子聽聞,拍了拍手中的碎紙屑,起身疾步尋了出來。
沈書韫剛從角門探頭而出,被人伸手一指,“振三兄,瞧!就是她。”
來人正是周海源,而另一人。
周海源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促狹,手指虛點,“你托我尋人修補的心頭好,便是這位沈娘子慧眼如炬,一眼識别,虧得她委婉告知不必再費功夫,要不然......”
語音未完,梁光劍腳步頓住,刀鋒般淩厲的眼神看向沈書韫,兩道濃眉瞬勢壓得更低,目光好似審視千軍萬馬,氣息傾軋而來,“一個小丫頭,為何信口雌黃,認定老夫珍藏的’鷹抓百獸圖‘是假的?”
中年男子聲音不高,卻沉沉地砸破書鋪安靜的空氣,隐隐地震得日光裡的浮塵都似凝滞了一瞬。
沈書韫面色并未因來人氣勢洶洶,而改色半分,緩步向前,福身行禮,“奴家見過二位大人,不知周大人手裡的圖可否再次予我?”
周海源看向毫無波瀾的沈書韫,心中自是多了一份肅然,要知誰人見了粱将軍,腿都要抖上一抖,雖說他已被皇帝冷至邊緣,可明眼人都再清楚不過,但凡南朝有重大軍情,很可能皇帝還會再次召見他。
而眼前柔柔弱弱的小女子,卻完全不懼怕他赫赫威名與聲重氣高,語氣溫和道,“那是自然!”
沈書韫放下手中的裁紙刀,接過特制的樟木畫匣,手指輕巧撥弄匣扣,将那幅殘破的畫作取了出來。
畫上一隻眼神銳利的老鷹,盤踞于懸崖岩端,作勢欲撲,岩下各種飛禽走獸皆奔走作散,然鷹尾斷裂,山石崩缺,墨色暗淡卻泛青光。
沈書韫将其徐徐展開,擡了擡袖口,一手負着袖沿兒,指尖點向畫心老鷹厲爪下幾不可變的紋路,聲調平和,神色平靜,一副就畫論畫的專注,“二位大人請看,此畫用紙,紋理松散,色呈米黃微灰,用紙乃是尋常毛邊紙。”
三人端詳着,沈書韫擡眼,正迎上粱光劍審視的目光,輕聲道,“奴家聽聞過将軍的事迹,将軍戰功赫赫,威震肅北,朝廷亦賞賜優渥,書畫一道更是雅好,所用的筆墨紙硯皆為精良上乘。”
“奴家雖未知這幅畫來自朝廷賞賜,還是他路别尋,倘若是朝廷賞賜,皆偏好潔白堅韌、可傳世的連史紙,又豈能用這市井毛邊?若從别處而來,最大的可能便是欲親近将軍之刃所贈,既知将軍威名,又怎敢送赝品?除非......”
書鋪裡,徒有沈書韫一人出聲,周遭被襯得靜谧有加,門外樹上的鳥叫聲,此時變得震耳欲聾。
梁光劍不語,隻是伸出帶有刀疤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撫過畫上雄鷹斷裂的殘爪邊緣,指尖劃過粗糙的毛邊紙面,動作竟帶有一種奇異的、近乎溫柔的意味。
他盯着那暗淡的爪子,仿佛透過斑駁的墨色,看到了血染邊關、金戈鐵馬的往昔。
一旁的周海源,由于常年與之下棋,約摸猜測到此時梁光劍的心境,始終于一旁不言不語,靜靜地盯着面前的這幅畫,跟随梁光劍的指尖,他似乎也看到了曾為國征戰的一代軍将,從前刀光劍影、無懼生死的歲月,可如今,眼前的友人......
良久,一聲低沉有力的笑從中年男子胸腔裡滾滾而出,初時壓抑,繼而越來越響,最後,竟化作一陣酣暢淋漓的大笑,震得書鋪裡的浮塵四處遊蕩又随之簌簌落下。
“哈哈哈......驗得好,說得好!好!”
梁光劍笑聲漸歇,笑聲裡,似乎沉澱着千軍萬馬踏破後的蒼茫,“這雙鷹爪......畫得是真有幾分意思!想當年,老夫麾下的先鋒,使得便是這般狠辣路子,戳穿不知多少敵軍将領的喉嚨......它的确是赝品,可是赝品,又如何?畫中這骨子狠勁兒,不假!”
笑聲在書鋪裡回蕩,一番金戈鐵馬般餘韻,尚萦繞在空氣中,梁光劍不再說話,目光緩緩地落在沈書韫的身上,銳利依舊,卻再無半分質疑的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