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隻有水流聲。
姜栝站在一旁,沉思一陣,走過去蹲下,對明極說:“我來吧。”
明極從始至終表情都十分冷漠,他仿佛沒聽見姜栝的話,自己把阿骨背上,背穩了,邁過姜栝,起身找回去的路。
姜栝站起身,望着他的背影,撿起水裡的銀香囊,挂在身上,一言不發,拉着孟小由跟在他身後。
路滑,一個不注意就會踉跄失足。
“明極,等等,”姜栝解下了孟小由手上繩子,走向明極,“綁上穩一些,不過有點勒。”
阿骨的雙手無力地垂在明極胸前,路難走的時候難免向後滑,明極就得重新調整,所以他沒有拒絕姜栝的好意。繩子繞過明極的頸,穿過他的腰和手臂之間,末端被姜栝系上放在他手裡。
“喂喂,姜栝。”孟小由甩了甩疼的要命的雙手,嘴上悄悄喊着姜栝。
姜栝整理着袖子,從明極身邊退開,跟孟小由走在一起,監視他的一舉一動,兩人不知不覺和明極拉出了一段距離,姜栝回道:“幹嘛。”
他這麼不苟言笑,孟小由還有點不習慣,“那邊——明極那邊,怎麼回事啊?”
姜栝不耐煩地說:“跟你有什麼關系?”
孟小由繼續追問:“那小孩誰啊,你認識嗎?真死透了?”
“不認識不認識死透了——诶诶诶——看什麼呢?”
孟小由把目光從姜栝腰間的法器上移開,含糊不清地說:“沒什麼呀。”
“别想在我面前耍什麼花招,就你那小動作,跟石頭落水裡似的,一眼就看得見。”姜栝警告。
孟小由:“哦哦哦——真不認識?”
姜栝沒好氣道:“你聾了?”
孟小由撇嘴,“不認識就算了,兇什麼。”
離他們很遠的地方,明極一言不發地走着,阿骨的發髻散了,在他耳邊晃蕩,被水浸得濕乎乎的頭發結在一起,水滴不斷滴在明極的後頸和衣服上。走出茂密的樹林,雨就細細密密地撲面而來,阿骨的雙手就跟沒長好的樹枝一樣羸弱,因為幹活有些肌肉,但不多,整隻手臂還是很細。
明極的後背也濕了一片,一路上,他什麼都沒想,回過神就已經回到了院外。龛上的清鐘和檻石安安靜靜地擺着,因為一直下雨,有點濕潤。明極低頭,看見那道門檻,似乎真的感受到一層禁制的存在,令他不願跨進去。可是檐下的荀相羊已經看見他們倆了,她急忙跑過來,衣裙上依舊留着泥印。
“我讓你去田裡看看菽和麥,你是跑到哪裡去了?這麼點事都辦不好,還種樹呢,那樹能吃嗎?”荀相羊一頓數落。
如果是以往,阿骨就會頂嘴:“你種的,菽和麥又能吃,了嗎?”
可是阿骨沒有回話。
“這是怎麼了——濕成這樣,”她摸了摸阿骨的臉,發現他雙目緊閉,“發生什麼了?怎麼暈過去了?——明郎,你在哪裡找到他的?我找了好久,我——”
“荀娘,”明極打斷她,“阿骨沒暈。”
荀相羊十分疑惑,“可是……”
“他沒暈。”明級重申。
荀相羊皺眉,仔細端詳阿骨,許久之後,她終于發現了端倪,臉色一白,險些站不穩。
……
院門前也長了一棵樹,一般般高,但很結實,樹葉也十分茂密。
孟小由靠樹而立,手裡拋着石塊。
“嘿!”
他把石塊丢向被淋濕的幼雞,這隻花羽雞仔沒人管,不知從哪裡跑出來的,那塊石頭砸得它撲棱翅膀一躍,咯噔咯噔跑了。
“哎,沒意思……姜栝,你怎麼不進去?”孟小由仰頭問樹上的人。
姜栝垂眼掃他一眼,神色非常難看,一臉的不好惹。
“……我又不跑。”孟小由嘀咕。
姜栝收回視線,無視孟小由,目不轉睛地盯着院牆裡的動靜——院子裡是空的,人都進了屋,現在都還沒出來。他的右手抓着樹幹,濕潤的樹皮紮得手心不舒服。
屋内。
荀相羊像往常一樣有事做事,摘下阿骨的蓑衣,拿出一套幹淨的衣服放在榻上,麻煩明極幫阿骨換上,她自己則回到庖廚生火,重新加熱涼透了的魚湯。
明極把阿骨的濕衣服脫下,少年瘦弱的雙腿從褲管中伸出來,腳指頭和腳跟微微泛紅,腿部沒有任何異常,上身、手掌也完好如初,甚至臉上都不見一絲一毫的傷痕。他又觀察了他的後背,掀開頭發查看被遮蓋的地方,一無所獲。最後他将幹衣服給阿骨換上,無力地坐在榻側。
良久,他來到庖廚,悄無聲息站在門外。火上的魚湯在沸騰,荀相羊坐在鍋邊,拿着勺慢慢攪拌,她的動作很流暢,頻率也很一緻,但是魚肉都散入了湯裡,鍋中白茫茫的。等她回過神,鍋底隻剩一點薄湯,盛進碗裡隻裝了半碗,隻有一些魚刺還粘在鍋中。看着鍋和碗,她忽然轉腰低頭,擡起肩膀,把臉埋進去。
明極悄悄退避到一旁,等了片刻,再次站在門邊,故意弄出了點聲響。
荀相羊已經站起身了,正在取水洗鍋,聽見動靜,她下意識回頭,此時她神色如常,收回視線後她道:“明郎,我要下山了。”
明極隻能說“好”。
“那你呢?”
明極回道:“我來去沒有挂念,走到哪裡都好,你不必關懷。”
“明郎,你是哪尊神?”荀相羊忽然沒頭沒腦問了一句。
“什麼?”明極疑惑。
荀相羊道:“人間從前神廟林立,後來被世人盡數推倒。大大小小神廟中一共有十三尊神,你是哪一個?”
“不是二十六尊?”明極問。
荀相羊猶豫着說:“十三尊享供奉,剩下十三尊……”她不說完,明極也知道剩下的十三尊是禁忌之神,不配享供奉,凡人隻是在走投無路、求神無用時向其獻祭以保性命無憂。
“你就這麼确信我在配得上香火的那堆之中?”明極實話實說,“我哪一個都不是。”
荀相羊緩緩道:“……我小時候去過神廟,但那個時候離‘推廟滅神’已經過去太久,人們都已經不信神了。我誤入的那座廟,意外地還留着神像,那些神像據說立了百年千年,但是依舊不沾塵埃,煥然如新,我站在那裡,覺得所有眼睛都在俯視我,從此我以為,就算真的有神,也應該高不可攀——可明郎你出現了,我看不出你是神。你說你是,我信,因為你散雲驅雨,不吃不喝;可我又不信,因為你看上去和凡人無二。”
明極淡然,“他們不庇佑世人,不信是對的。”
荀相羊問:“不佑世人,那為何還存于世間?”
明極答:“所謂神,不過是各司其職,沒有多少神通,凡人有凡人的命,神有神的命。這樣的命不知道是誰給的,但有了就是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