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我的呢?”
“什麼?”
“我的好壞,我的對錯,重要嗎?”
……
“明郎,我到底,錯沒錯……”
雨水順着臉廓流下,有些許瘙癢,明極一回神,壓住心中萬千思緒,對荀相羊道:“沒錯。”
荀相羊哭腔不減,“别人都說我是惡人,也隻有你和那兩個傻小子覺得我沒錯。”
明極垂目思索,到最後也隻能說:“我是善神,遍地諸神,一善一惡,都是我說了算。我說你沒錯,你就是沒錯。”
荀相羊神色迷茫地看着他。
他解釋道:“在你們的神廟裡,香火供奉的神有十三尊,桎梏獻祭的有十三尊,但我是第二十七個。”
荀相羊因為這一席話控制住了眼淚,雙瞳裡面光光點點泛濫,聽着明極的話。
明極繼續說:“在我離開之前,我幫你。”
“……幫什麼?”荀相羊又變得遲鈍了。
明極:“實現你心中所想。”
“你不是說,要找……要找……”
“——七神,”明極接過她的話頭,“不找了,我幫你,七神缥缈無蹤,但我不是。你并非惡人,生在這世間也并沒有錯。雨下大了,你先回去。”
荀相羊扯出一個笑,“我還得先跪着呢。”
明極說:“跪不跪的,不甚重要。”
說完又囑咐幾句,帶着姜栝翻牆走了。
一出荀家,姜栝就重新把傘撐起來,對明極說:“哪兒有你這麼跟人家小娘說話的。”
明極不解,問:“怎麼了?”
姜栝語焉不詳,估計也是挑了半天措辭:“就,你把話說得好看一點,溫情一點。”
明極就直接說:“怎麼好看。”
姜栝還想“指導指導”他,卻想到近水樓台不能往外推,這鑲金鑲玉的“敝”帚還得自珍,猛地就刹住車了:“就……算了,說得挺好的,不用好看——以後遇見别的小娘也别好看。”
明極覺得他莫名其妙,但沒放在心上,而是說:“幫我想個辦法。”
“?”姜栝喜上眉梢,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稀奇地說:“難得啊——你請我幫忙——什麼事兒?”
他回答得爽快,但是下一瞬就警覺起來,“……等等,不會是你答應那個小娘的事吧?”
明極望着他,仿佛事不關己,都不帶心虛的。
恰好兩人轉入巷子,一眼就看見了在巷子裡艱難避雨的孟小由,但他不是一個人;他蹲在牆角,一個小男孩蹲在他跟前,手裡舉着傘,仰頭望着他,問:“你不用說話,我問話,你點頭搖頭就好了——你是一個人嗎?”
孟小由先搖頭又點頭。
“你是被人丢在這裡嗎?”
孟小由點頭。
“把你丢在這裡的人壞不壞?”
孟小由瘋狂點頭。
小男孩義憤填膺,道:“太可惡了!我帶你走吧。”
孟小由搖頭。
“為什麼?”
孟小由瘋狂搖頭,口中發出混沌難辨的聲音。
從小男孩身後冒出一片陰影,壓迫感十足,他呆呆回頭,就被兩道居高臨下的視線默默注視着。
孟小由滿口“嗯嗯”不停,推搡着小男孩。後者如夢初醒,再看一眼孟小由,仗義地說:“啞巴,我會來救你的。”說完繞過明極和姜栝,拔腿就跑。
姜栝欣賞的目光跟随着從身後跑遠的小孩,又順滑地轉向孟小由,對他誇贊道:“還行啊,沒被拐走。”
孟小由讨好地笑着。
姜栝引繩把他拉起來,認真地和明極說事:“你看看人家,素昧平生、萍水相逢都這麼講究義氣——你呢?哦,自己孤掌一拍就答應幫人家的忙,結果——好,你根本就沒想好怎麼幫,現在讓我給你出主意,我怎麼出?”
“你點子多。”
姜栝“哦喲”一聲,說:“現在知道誇我了,但我聽着怎麼這麼别扭呢。”話是這麼說,他卻在悄悄把繩子塞到拿傘柄的手中,空下來的手繞到明極腦後。
明極機警一躲,眼前的絹帛卻被姜栝抓住。他橫眼怒向姜栝,姜栝坦然受之。
絹帛松開了,貼着明極的側臉和耳尖滑下來,姜栝拿着絹帛在明極眼前晃了晃,說:“都濕透了,你戴着也是不嫌難受——辦法嘛,不好想;點子,不好出——诶,别說你這布條了,我這衣服又跟着你淋濕了——先回去,我再想想好吧。”
明極面上不表露,實則也在挖空心思想辦法了,姜栝說的話在他耳中一溜煙滾走,但他還是捕風捉影地聽到了些,于是他偏頭對姜栝說:“我的衣服。”
“什麼‘你的’‘我的’,還分這些?”姜栝理所當然地回應。
“呃呃——”孟小由忽然在後面發出怪聲,但走在傘下的兩個人莫名聽懂了,左右離不開“一丘之貉”、“恬不知恥”。
姜栝轉頭訓道:“有你什麼事?”
孟小由說不了話,隻能翻白眼,作嘔吐狀。
拉拉扯扯回到旅舍,卻發現旅舍的檐下熙熙攘攘站着人,衆人伸長脖子把目光投到街對面的酒樓。之前因為接連下雨影響了生意,街上許多商鋪都關了門,隻有旅舍什麼的還照舊經營,後來覺得這雨下着不會停了,鋪子又不能一直關着不進油水,近幾日又三三兩兩地開起來。
對面的酒樓裝潢豪華,雕梁畫棟,按路人的意思,這是臨曲最好的酒樓。
姜栝想湊這熱鬧,明極卻不準,他也覺得身上行頭不适合裝腔作勢,打算拾掇拾掇再去。
“這來瑞樓一開,生意又不好做喽。”一位雜工取下肩上抹布,打掃着人去凳空的桌子。
另一位雜工擺正桌子,回道:“人走了好,一堆人天天擠咱這兒,我都收拾不過來。這一個月好多留客都嫌菜難吃,來瑞樓再不開他們都要把後廚砸了。”
“走了錢怎麼賺?”
“飯去那兒吃,住還得在咱這兒住啊。”
姜栝憑一己之力擠開人群,拓出一條路,明極閑庭信步地走進來。
“喲,客人回來了?”雜工看見姜栝,熱情地打招呼,還主動幫他把孟小由帶到後院烤火。
才一個晚上,他就跟人混熟了,雖然跟着明極,他大部分時候都灰頭土臉的,但他長得俊,又會來事兒,對來去隐晦不談,衆人都不敢輕看他。
主要是,他能吃,還不嫌菜難吃,屬實是個錢兜子。
姜栝順嘴回人一句“回來了”,然後湊過去打聽這事兒那事兒的。而明極獨自上樓,靜下心來思考怎麼幫荀相羊。
仇好報恩好還,但心裡的坎沒人告訴過明極怎麼跨。
他坐了許久,直到一縷風從窗縫吹進來他才有動靜。他身上衣服薄,雨水浸到了内層,風一吹,皮膚都能感到清涼。但濕衣服也不能一直穿着,他拿出最後一套幹衣服,要了一盆水,準備擦擦身子換上,前腳剛關門,後腳姜栝就回來了,不停拍着明極房間的門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