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車簾被外面的人掀開,一隻手伸進來,遞到荀相羊眼前。
“荀娘,下車吧。”少年的聲音響起。
荀相羊垂眼,雙眼像兩灘死水,沒有一絲一毫的起伏。從車簾縫裡吹進來的風是冷的,她也知道視線中的那隻手是暖的,但她還是有了一瞬間的抗拒。她眨了一下眼,最終把手放上去了。
那隻手充滿了少年人的力量,輕而易舉将她清瘦的身子引出車,扶着她下車。
少年不知羞,抓住她的手就不肯放開,她的手掌瘦小,少年一握就能握全。她從沒幹過粗活,手掌的每一片肌膚都是優渥灌溉出來的嬌嫩,少年愛不釋手,知道她不喜歡鬧騰,于是動作不大,隻在暗地裡細細摩挲。
荀相羊後悔了,她不應該把手搭上去,手上的每一次觸碰都像是被人抹了髒東西,留下一層讓她崩潰的觸感。
“哎呦哎呦,瞧瞧二郎,抓着個寶似的,不肯撒手呢。”
“是啊二郎,什麼時候我們才能上你家讨酒吃啊?”
“快了快了。”鄭含手上動作抓得更緊,臉上笑容泛濫,隻差有根尾巴在他身後翹上天。
聞言荀相羊一言不發,心中思緒如同洶湧的波濤,幾乎要把她吞噬幹淨:
「松手。」
「别抓着我了。」
「快點松開。」
她試圖掙開,結果都是無用。
上元節,天沉雲厚,沒有宵禁,人聲鼎沸,煙花和燈火絢爛不絕,街道通明,每一處都擠滿了人。荀相羊站在河道邊,寒風吹掉了她的兜帽,搓亂了發髻,吹得她臉上一片冰冷。
鄭含終于回來了,手裡提着一盞玉蟾燈,穿過人群回到荀相羊身邊,先把燈籠夾在手臂裡,掏出一串成色絕品的手珠,拉過荀相羊的手,套在她纖瘦的手腕上。他眼裡映着燈火,讓他的雙眼像燭台一樣亮晶晶的,荀相羊看着看着,竟然有些發憷,一點也不覺得暖。
當他把玉蟾燈強行塞進荀相羊手裡時,荀相羊躲開了,說了這一路上的第一句話:“我不要。”
鄭含道:“不喜歡這個嗎?我再去給你換一個,你還是在這裡等我。”
“不,”荀相羊說,并把手上的手珠摘下來還給他,“我都不要。”
鄭含滿心的歡喜似被澆了一捧涼水,他誠懇地說:“荀娘,我知道你不愛熱鬧,可我隻是希望你能開心一點。我原以為上元節帶你出來你便能敞開心扉,可是一天了,你從沒笑過——為什麼?”
等半天沒等到回話,他就把燈丢在地上,說:“我重新找一盞。”
荀相羊拉住他,垂眼思索,擡起頭,睫毛下的目光如同釘子,盯着鄭含,對他實話實說:“你并非真的對我有意,你不嫌累嗎?”
鄭含眼中的光彩破裂,仿佛被侮辱了一樣,不可置信地說:“我、我對你無意?荀娘,我掏心掏肺對你好,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荀相羊:“你對我的好我又不喜歡。”
“可我是真的喜歡你啊!是,我們雖因父母之命相識,可我鄭二又不是那種風流混賬之人,我說對你好便是永遠對你好,喜歡你便是真的喜歡你,我是要同你長長久久在一起的!你若是不喜歡,我便換個方法喜歡,可你總是不說話,我怎麼知道你喜歡什麼!”
荀相羊仰頭望着他,“你不需要知道我喜歡什麼,倘若你一直是這樣的,那麼我永遠不會喜歡上什麼。”
鄭含仿佛受了奇恥大辱,哼笑一聲就說:“我這樣?呵,我總算知道為什麼總有些人告訴我,你并沒有我想的那樣好了——都說你清冷疏離,我現在才明白,你其實就是整天胡思亂想自視甚高罷了!也不懂你每天究竟在暗暗琢磨什麼,聽聽你自己的語氣,你以為自己把什麼都看透了,其實你傲慢得讨人嫌,整日高高在上,不肯俯首傾聽!你既然看不出來,我就告訴你,我鄭二對你的每一分好都是發自内心,每一分情意都是真的——你這樣的人,看不出來吧?”他露出一個可謂是歹毒的笑容。
可荀相羊出奇冷靜,一雙眸子似乎能斬釘截鐵,說:“那你知道你在我眼裡是什麼人嗎?鄭二郎,我絲毫不懷疑你現在對我是真心的,可是你知道自己的真心來自哪裡嗎?那是因為世人皆推崇男人對伴侶始終如一,你便以為這樣對我就是頂好了。我也絲毫不懷疑,如果你沒有遇到我,遇到的是别的小娘,你也會這樣對她們,你說你對她們真心,我也絕對相信。”
她說:“你并非真心,卻也真心。你比那些三心二意诓騙小娘的人好,隻是我不喜歡這種對誰都能好的情意罷了,你不如換個接受這種情意的人。”
“你,你到底在說什麼啊?”鄭含又氣又懵,“我不會的,我不會對别的小娘好的。”
荀相羊直直盯着他,說:“你會。”
“我不會!”鄭含還想反駁,可是思緒已經被荀相羊繞得亂成一團,身後煙火爆出聲,此起彼伏,兩人不知所措地站了許久,最後不知道誰先邁出步子,保持着距離,各自陷入沉默,打道回府。
荀相羊登上馬車的前一瞬間,忽然覺得臉頰一片寒,她伸手去碰,指尖沾上片融化的雪水,浸濕了指上紋路,她仰頭,隻看見厚重的烏雲。
……
開春後。
春雨剛下過的味道彌漫入鼻,混着糕點香味,惹人垂涎三尺。
“又是二郎和大娘一起來啊?”糕點鋪的掌櫃擡眼看見來客,放下手中筆,親自從櫃台後面出來相迎。
鄭含沒有說别的,隻是說:“還是那幾樣,包起來。”
掌櫃瞧着他興緻不高,快速掃了一眼同樣冷着臉的荀相羊,不敢多嘴,依舊笑臉相迎,說了聲“得嘞”,吩咐人裝糕點,重新回去記賬了。
“掌櫃,兩份糖酪櫻桃。”
“老主顧來了。行嘞,糖酪櫻桃——今早剛摘的櫻桃,新鮮的糖酪澆頭,兩份。”掌櫃應道。
客人走到櫃台前和掌櫃閑聊,說:“我剛剛從街上來,你猜看到了什麼?——之前把杜五娘的狸貓偷走剝皮的人被抓住了!”
掌櫃詫異,“終于給抓住了?那杜五娘的狸奴窩都快給他掏空了,可終于抓住了。”
“是,”客人感慨,“那些人找着他的時候,那屋裡一堆狸貓,不是沒皮就是焦皮,斷了尾的、砍了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