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來瑞樓吃喝玩樂是頂尖,但今天的菜品出乎意料地更誘人,像平康巷裡從樓台隔窗上伸出來的香巾,悠悠晃啊晃,搔得心蕩。
諸賓客“不約而同”地大快朵頤起來,堂上話語如風穿過,并不入腦。
不過人活着一張嘴就夠了,吃飯靠嘴,說話也靠嘴,腦子什麼的也無關緊要,喜怒哀樂都在唇齒間。
“什麼‘恩人’?這種人無心無肝,連一隻狸奴都不知心疼,那郎君你可别被騙了。”鄭含冷笑嘲諷。
姜栝道:“此言差矣,冰炭不言冷暖自知,誰還沒個看不清人的時候。你們自有自的仇怨,我卻是實實在在受了小娘的救命之恩,我可不能看她平白受委屈。”
鄭含把衣袖從李三娘手中抽出來,道:“一面之緣萍水相逢,郎君怎知她出手相助是有意無意。‘委屈’這詞再怎麼用也用不到她身上,座中熟人,你去問問便知她荀娘子秉性如何。各個都知根知底,還等着郎君你一個外人去說她是個什麼人嗎?”
如同大水沖堤,他滔滔不絕難以收住,旁人根本無法打斷,連李三娘都隻能跑到空位上,坐着賭氣。
“當年她冷眼旁觀笑談生死,将一狸一人說得無足輕重,麻木不仁,心都捂不熱——罷了,無心之人,生性涼薄,哪兒有熱不熱的說法。再者,曾有一人帶着病兒遍求名醫,路過我縣,誰知曉了都不感慨一聲哀哀父母舐犢情深,她卻說什麼‘染病的人何其多,沒死是因為頗有家資,哪裡是父恩如山重’。如蛇蠍般心腸,也怪不得她忤逆不孝,丢下父弟上了山。”
“呸!”荀逍遙聽得紅面眦目,打斷道,“你個鄭二還管起我阿姊來了?動不動評頭論足,你是誰啊?!”
鄭含望向他旁邊依舊不肯正眼相看的人,道:“叫荀阿郎平日裡多讀讀書,不要像你阿姊一樣連話都不會說。”
荀逍遙道:“你這樣的人我阿姊和你多說一句都嫌累!”
鄭含道:“她嫌不嫌累都還要你說了算嗎?誰敢說我說的不對?恐怕你阿姊自己都不敢——怎麼,她都隻會躲在你身後了嗎?”
荀相羊終于肯轉身了,沒有衆人預想中的氣急敗壞或是忿忿不平,玎珰抛出一句:“有什麼好說的?”
沒想到第一個回話的竟然是姜栝,他說:“小娘,無論你再怎麼不愛說話,有的話可以不說,但有的話還是得說。倘若你一直不肯将心中的想法說出口,那麼隻會遭受更多的誤解,到頭來繞一圈,不還是你自己誤了自己嗎?”
一陣沉默,似乎都在等荀相羊發言,終于,緩過悠長的呼吸後,她說:“郎君說得在理,但我确實沒有太多想說的。”
這不是說謊,也不是推辭,她隻是在鄭含步步緊逼的指責下忽然卸掉了反駁的能力。在她的腦海中,滑過了一百張嘴說過的一萬句話——
「荀家小娘還是這麼見外啊?怎麼都不說話的。」
「算了别和她說了,半天說不了一個字。」
「誰樂意去認識她呢?趕涼都犯不着冰的。」
「我們哪兒是擠兌她了?諸位阿姊阿妹誰沒有同她示好過,是個人都看出來她讨厭我們。她背後說人蠢我們可是聽到了。」
「我之前還和她搭過話,說了幾句我就看出來不是什麼良善之人。之前林小娘不是與她交好嗎,後來林小娘說她整日怨氣沖天,眼裡從來沒有好的,好的隻有她自己,與她多待一刻都嫌煩。」
「這是荀家小娘嗎?平日裡沒見她開過口,怎麼說話這麼不中聽?」
「這小娘簡直連仁義道德也不講了!」
「别招惹她,活該她不讨人喜歡,哪兒還有這種小娘啊?」
她總覺得有千般錯誤壓在自己身上,仔細想想,起因都是因為自己冷漠别扭的性子。因為不合群的性子,她的一言一行都被視為不善,她卻還妄想關照,妄想理解;越是不被理解,她就越是傲慢,就越是惡言惡語沒個尺度——現在看來是她作繭自縛了。
思及此,她一身輕,說:“我是太過憤世嫉俗沒錯,但是準許諸位為吃穿不愁的病兒慈父落淚,就不準我為橫死荒野的人多說半個字?後來五娘把狸貓趕出家門,兩隻如今都在我家,剩下的誰知道暴斃于何處。至于鄭二口中‘無情無義’說得倒是對,我和他之間本就沒什麼情義可言。”
諸般誤解,她隻在乎一次,也隻澄清一次,她知道她心裡想的并不隻是嘴上說的這些,表達出來的也并非她最想表達的,但這就是言語無力,她真的不想再多思考一個字。
就這樣吧,耳畔無論傳來怎樣的聲音,都不能讓她回頭了,她帶着荀逍遙,走向明極所在的隔間。
隔間中。
食膳神聽聞全程,歎息道:“哎呦,受了諸多委屈的小娘啊……可惜我微薄之力,不能管再多,隻能讓衆人耳順聽進去些話,至于各人心中如何衡量,我還是管不上,不過我保證結果不會太壞就是。人心呐,連掌管了人間幾千載的七神都難以看破,我已經盡力而為。兩位可以勸勸這小娘,我呢,見過的人太多了,像她這樣的小娘,本性是不會被随意牽動情緒的,或許因為從小到大身邊都是對她的摘責和批判,她才會強烈地懷疑自己。人間是一把暗火,衆人如同樹木,倘若有人要把暗火燃起來,芸芸之衆必然有人會被煽動,成為助燃的幹柴,而她這樣的人,不易折斷變成烈火之流。或許很多人都不喜歡她,但總有零星幾個會喜歡她。世間不能沒有這樣的人——雖然有時會讓人覺得掃興,但哪能算是惡人呢。”他稚嫩的外觀配上老成的語調,讓人覺得十分違和。
姜栝随意點頭,明極則沉默不語。
“叩叩——”
敲門聲響起,一聲問候之後,荀相羊攜弟弟走進來,把門關上,依次對隔間中的兩人颔首,看向明極道:“明郎。”
明極親眼看着食膳神瞬間消失,面不改色,示意姐弟倆坐下,說:“将你請來過于唐突了,說好幫你,恐怕還是沒幫上。”
姜栝的不快轉瞬即逝,笑着對荀相羊道:“别看他,他能幫上什麼忙。你放一百個心,從今天起,讓你苦惱的那些事不會有那麼多。怎麼樣,說出來有沒有好受一點——你還是沉穩收斂了,何不痛批愚昧之人一頓,給心中落個痛快?”
當着荀逍遙的面,有些話荀相羊不好問出口,隻能暗自揣測姜栝的話語,她才落座,他言語裡就帶上塵埃落定的意味,于是猜測方才的争論中藏了玄機,回道:“一時痛快,以後的糾纏怕是更多。勞煩明郎和郎君替我說話,我感激不盡。”
姜栝道:“诶,小娘,感激我就夠了,他可是一直袖手旁觀呢。”
明極無話可說、無法反駁。
荀相羊笑笑,然後正色對明極道:“明郎,後來我想了想,那日是我沒有管住心緒,失态麻煩了你,屬實不應該。其實哪有那麼深的苦惱,都是我心中狹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