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個月都浸泡在雨裡的明極來說,這裡的空氣無比幹燥,好在環境的改變對他們來說不成問題,他和姜栝都沒有感到不适。
即便沒有連着下一個多月的雨,這裡的天氣也沒有多正常,城是邊陲城,半空十分渾濁,細看,房屋上都有來不及掃幹淨的細沙,灰蒙蒙的。
透過這層似真似幻的灰黃天幕,能看出來這座城初具規模,但城緣和城中割裂得很明顯:城緣稍顯擁擠貧寒,城中卻幹淨寬敞,比不得臨曲縣的富麗堂皇,獨有另一種繁華。恰好是因為位于邊陲,這裡出出進進的旅人客商反而也多;不靠地段,這種繁華全是真金白銀砸出來的,被砸到的就成了“富”,砸不到的就成了“貧”。
姜栝挑了一個人迹罕至的隐蔽地,彎彎繞繞走出來剛好是取水的河畔。
河堤兩邊各有一條水幹涸後形成的線,上幹下潤,水面比這條線還要低得多。河堤的每一個石階口都架着個棚,棚下擺着一張桌子一張凳,凳上坐着筆吏,筆吏身後站着三四個武夫。來取水的人排在棚前,按規矩來,是哪條街的人就排哪條隊伍,必須先讓名字過筆落墨在紙上,才能走下石階取水,取完水還得讓守在出口的武夫查看水量,家中多少口人對應多少水都有标準。
屋上尚且落着灰,這河裡必然不能幸免,河水流速不大,面上布滿灰塵。
隊伍在緩緩推進,所有取水的隊伍無一例外地很安靜,有人扯着衣領遮住口鼻,有人用手捂住,有人索性懶得管,抱着底朝上的容器,兩眼無神。
不過,有人在的地方就不可能一直緘默,長久的安靜被打破,吵鬧的聲音從某處取水地傳來,隊伍中有人探頭探腦,也不乏有人皺眉不快。
聲音的來源是兩個人,聽其争吵的内容,大概是這兩人正在同一處取水,其中一人拂灰擾動了水面,導緻另一人桶裡灌進了灰塵。
兩人越鬧越大,音量漸高,止都止不住,還夾雜着幾段拳肉碰撞的悶聲,感覺像是動起手來了,水桶或者陶罐“撲通”一聲掉進水裡,隊伍中的人開始混亂喧鬧起來。
“幹什麼呢!”
“弄髒了我們喝什麼?”
“真的是,取個水鬧這麼多事。”
“趕緊管管啊,待會兒時間一到誰都取不了水。”
“就是啊。”
“啪——!”
傳來一道砸筆聲,負責那個取水處的筆吏把筆一放,響亮地喊道:“夠了夠了!成何體統!”他先瞥瞥别處的筆吏,看見大都漠不關心、事不關己,這才安下心處理鬧劇。他手一招,身後的武夫就跳下石階把兩人分開,可惜其中一人五大三粗,險些把武夫拽進河裡。武夫氣不過,揚起拳頭一下一下砸去,砸得鮮血四溢。
衆人驚呼。
“哎呦!”
“天呐快停下……”
“别讓血濺河裡了!”
筆吏瞅見某個棚下的同僚輕輕抛過來的眼神,趕緊站起身,上前制止道:“住手住手!别打死了!把人帶上來!”
武夫粗魯地把兩人拎上來,“咚”地砸在地上。
筆吏拍拍臂上的灰,走上前,蹲在兩人面前道:“犯了什麼事、多嚴重,你們自個兒心裡都門清,給你們身後的諸位道個歉,再自己領個罪狀去受個不痛不癢的罰,這事兒便了了。”
桌前有人急躁地催喊:“大人,先給我記個冊吧,待會兒就來不及了。”
後面的人一一附和。
“猴急,”筆吏道,“急什麼?今天取不到還有明天——起來吧,給大夥道個歉。”
他站起來,踢了踢伏在地上的兩人,正準備回去繼續記冊,腿卻突然被人抱住,緊接着就被人咬住膝蓋後窩的側邊,牙齒的咬合穿過褲子,鋸齒似的割開皮肉。
筆吏破音大叫:“啊啊啊啊!!!都愣着幹什麼!把這狗瘋子拉開!!!”一邊叫一邊把腿拽回來,捶打着這個從地上沖過來的人,正是那個生得高大的人。
武夫一腳踹開這人,正中腹部,讓他一口血吐出來,砸中地上的沙石,血和沙石就混在一起了。
“瘋子!哎呦疼死我了——我要記你的罪!大罪!”筆吏一邊哼着疼被武夫扶回椅子上,一邊指着咬他的人大罵。
“記啊!記老子的罪!一個月渴死了老子的妻,治老子死罪才好!”那人紅着眼道,血滲進了牙縫。
筆吏:“想死自己找個清淨地!哎呦——疼啊——哎呀——”
那人呸了一口血沫,“死也要帶着你們這群畜生死!沒給你剮掉一塊肉算你肉糙!”
桌子前的人焦急地等着,結果隻能眼睜睜看着筆吏賴在凳子上哼疼,不管喊多少聲都沒有回應,提着桶急得原地跳,最後急上腦了,幾步沖到吐血那人旁,大腳大腳地踢,道:“你娘的站起來!給大人認罪!今天打不到水都是你害的!”
筆吏哼哼唧唧,半眯着眼看戲。
吐血的人一開始毫無還手之力,後來不知哪兒竄出了一股力,他一把拉住眼前人的褲腿,說:“是老子害的嗎?!一個月了,這水少得越來越快!這幫畜生說是我們用得多,克扣了我們的水!你用腦子想想,怎麼可能少得這麼快?那是因為水全被引到金銀井裡給有錢的人喝了!那井還蓋着蓋,一粒灰都不沾,就留一堆髒水給我們!”
這話吓得筆吏趕緊站起來,指着他就罵:“你也配講貴人們的事!要不是貴人們心善,誰會讓你們五天來打一次水!不要錢的!官爺原是讓你們一旬打一次,是貴人們相勸才減了一半!貴人們自己掏辛苦錢買水喝,你們呢?不懂感恩就罷了,還污蔑貴人!該打——該打!打死他!”
武夫們一擁而上,将人打得渾身發顫。
明極眉頭一鎖,姜栝立馬察覺,拉住他的小臂,小聲說:“看那邊。”
明極順着他示意的地方望去,一輛墨赤色的馬車搖搖過來,馬匹停住蹄,簾子被掀開,一個人悠然地下車,頭一擡,衆人都不說話了,武夫們也停下動作。
這是一副精雕細琢的好皮囊,過于完美以至于看着不真實,誰看了都會覺得忍不住說一聲“俊美無俦”。
他臉上挂着笑,讓随從支起落了一身傷的人,問道:“你方才說什麼?”
受傷之人鼻青臉腫,閉着一隻眼,抿唇,不回話。
俊美的男人柔和地笑出聲,手一擡一捏,掐住了那人的下颌,五指一彎,一口血噴在男人臉上,他眼睛也不眨,噴濺的血滴襯得他俊美如妖,“我再問一遍,你方才說什麼?”
那人咬牙切齒,含着血說:“你們這群畜生喝光了河裡的水,害死了我的妻。”
男人手上動作更重了,鉗着那人牙關,笑道:“錯了,你知道害死你妻的人是誰嗎?——是你,你娶了妻,卻連一口水都給不起她。你說,早知今日,當初何必要娶她,讓她嫁給更好的人,不就免于一難了嗎?”
血從那人口中冒出,他說:“她生來醜陋,你們這些畜生不會看她一眼。”
男人問:“那你就看得上她?”
那人回:“四個窮鬼生出來的兩個窮鬼,窮鬼對窮鬼,誰看不起誰。”
男人似乎很嫌棄他的這個回答,撇嘴,又問:“誰告訴你河裡的水都入了金銀井?”
那人:“還用問?河裡的水越來越低,那裡的水越用越多,不需要誰告訴我!”
男人微露怒意,嚴肅地說:“又錯了,井中的水怎麼可能是從這種地方引過去的。河裡的水,隻配送到貴人們府上刷地洗屋,當洗浴水貴人們都瞧不上。知道你和貴人們的差别嗎?”
那人血盆大口,“老子隻是沒錢。”
“你知道你為什麼沒錢嗎?”
那人依舊端着脾氣:“老天不長眼,讓我投錯了胎,機緣瞎給了你們這些人!”
男人就道:“那我來當老天,我給你這個機緣,你要不要?”
“……”
男人揚起音調,吐息都成了莫大的蠱惑,“嗯?你要不要?”
“不要?”男人最後問了一遍,然後冷眼甩開那人的臉,擡腳離開,衣袖就被人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