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極一直沉默不語,姜栝就在一旁安安靜靜看了會兒,覺得這人終于不再像待在日終山那樣冰涼,更鮮活,連那拒人千裡的冷淡眉眼都柔和了幾分,眼睛裡好像也沒那麼空了。雖然他一直不太愛言語,但這次的沉默不是常見的那一種,姜栝隻好問道:“難受了?”
明極冷笑一聲。
“那就是了,”姜栝斷定,“有什麼好難受的,雖則來這人間一趟被那些七神戲弄了好幾次,但也挺有意思不是嗎?難不成你真就喜歡在你那日終山待到死啊?——你會死嗎?我看到時候山沒了你都還在。”
明極垂眼不答。
姜栝堅持不懈地道:“沒人因你而死。”
明極的指尖仿佛動了一下。
“那不男不女的說都怪你,那是唬你,能怪你嗎?要不是當初因為京渡無端死了,衆神把你押上中天鋒,非要在判神台對你用施化儀,至于讓惡神之力跑到人間嗎?——對了,惡神之力,京渡給你的?”
明極不緊不慢地把頭偏到另一邊。
姜栝一個旋身坐到他的左側,道:“總之這事跟你有什麼關系。”
明極隻好看向正前方。
“你要找的那小阿郎在觀象境中找不到,那就是被帶進了哪個神境,犯不着太擔心。”
明極終于肯開口:“你可有辦法知道他是死是活?”
姜栝為難地搖頭,帶着歉意道:“太遠了,分不清死的是誰。單是今天,就這座城裡,已經死了兩個人,兩條蛇,兩頭驢,三頭牛,七頭豬,十條狗,十一隻羊,十九隻鼠,五十三隻飛禽,八十九條魚,九十朵花,六百七十五隻蟲,兩千一百六十八株菜,九千零八十一片草葉,還有别的一時間分不清,數以萬計。”
明極看了姜栝一眼,姜栝對他笑,他收回目光。
姜栝就道:“既然七神非要糾纏你,那就大大方方與他們糾纏,等他們自己跑到明面上,何苦費心費力地去暗處找他們?誰先耐不住氣誰就輸了——不過我還是想知道他們究竟圖你什麼,總不能像我一樣貪圖你的美色吧。”
最後一句話說出口,引得明極無語又嫌棄地鄙視他。
“不過不急,”姜栝道,“管他們圖什麼,一律不給——想好接下來去哪裡了嗎?”
明極回應了:“送他們離開。”
姜栝便望向遠處的劉願和俞道,點點頭,馬上就要開口說下一句話,不曾想到竟然被明極搶先一步——破天荒地,明極問他:“處處看得到死是什麼感覺?”
姜栝就像被冷落的人得到寵幸似的,發自肺腑地笑答:“我哪兒知道。一落地就這樣,我又不知道你們平日裡是什麼感覺,自然也講不清我的感覺……嘶——你這麼一問我就忽然發現,你好像,從來都沒有好好和我相談過啊。”
明極:“有必要?”
姜栝:“有——那我好好問你:八十年前你把我擄到日終山幹什麼?”
明極:“……”
姜栝:“肯定不是貪圖我的美色——你這人眼光純屬有問題。”
明極不想待在這裡了,準備要走,卻看見貞貞從屋子拐角冒出來,趴在六七步以外的欄杆上朝明極這邊打量。她想小心翼翼,落在明極眼中隻剩明目張膽……明極朝她伸出一隻手,她立馬“哒哒哒”跑過來,待在明極懷裡也不說話。
姜栝就勾下身子,指指明極,問:“你還認得他嗎?”
貞貞就道:“七郎。”
“那我呢?”他指向自己,“你還認得嗎?”
貞貞點頭,卻叫不上來名字。
姜栝就看着天歎氣:“真心寒,前幾日你的頭發還是我幫你梳的。”
臉皮夠厚的,他也真好意思說,就兩個髻,他都能梳得一緊一松一高一低一前一後。
明極問貞貞:“祖母還未回家?”
貞貞答:“還未。”
“等她回家,替我向她道聲謝。”
貞貞乖乖說“好”,在明極懷中玩了好一會兒。遠處的交談似乎結束了,能看見他們先後站起身,相互行了個禮,禮畢,俞道向明極和姜栝招招手。
明極就放下貞貞,“去玩吧,我走了。”
貞貞沒有像以前一樣邁着小小的步子跑掉,而是問了一句:“七郎要到哪裡去?”
“七郎”輕輕搖頭,示意她去玩,可她不走,就抱着柱子看七郎離開,一如嚴公站在原地目送須發盡白的劉願出了那扇木門。
門一關,恍如隔世,仿佛一切都不切實際,今日登門拜訪的隻是一個虛影,是多年夙願得不到實現而虛構出來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