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願道:“好了,備戰。”
後來仗打起來了,嚴郎和湘娘是在開戰後的第五天被人護送出漆焉的,送他們的小将沒有踏出漆焉的界限,而是對正在遠去的嚴郎告别:“請郎君不要怪罪,将軍讓我護你們出平壺郡,但我實在放心不下将軍,因而隻送到這裡!郎君一路順遂!路上小心!還有一言!!我們将軍很好!!之前那樣的話!!請郎君勿複言——!!!”
顯然他一路都在憋着對嚴郎的不滿執行将軍給的任務。
嚴郎沒有應答,頭也不回,謝謝都是湘娘喊回去的,他自己暗自撇嘴,一聲輕嘲,不甚在意。
嚴郎和湘娘往西南走,西邊戰場要地多,繞來繞去走了将近一年,途中湘娘病了一場,吓得身無分文的嚴郎四處求人求藥郎相助,最後用唯一一本《沈氏急方》換了藥,把湘娘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湘娘好轉些的時候,他去讨了口不要錢的酒喝,然後聽見衆人議論——
“六千?六千人就這麼把十萬大軍擊潰了?”
“對啊,沒想到十年了,劉願還是那個九戰九勝的劉願。”
“擊潰了之後呢?怎麼沒聽見别的風聲了?”
“漆焉一戰之後,他不知道從哪裡找到成了個船夫的殷王之後,要扶持成帝,最後和四部勾結,敗了,一入塞北不知所蹤,據說中了一箭,活不久了。”
“十一個月啊,也不過才十一個月,六千戰十萬的豪傑竟然就這麼草草收場。”
嚴郎醺着嘲弄了一聲,别人問他笑什麼,他隻喝酒不說話,最後回到他和湘娘的臨時住所,倒在還未痊愈的湘娘懷裡,對她道:“湘兒,不去西南了,回東北去。”
湘娘的病才好轉,罵不動人,問:“你又是哪根筋打了死結?”
嚴郎不言語。
湘娘道:“就是從東北來的,現在再回去,一路上的苦不就白吃了嗎?本來就說好去西南,那邊天幹,書放得長久,也沒什麼戰事,不怕你我丢了性命——現在原路回去你是存心找死。”
嚴郎隻一個勁兒求她:“回去吧,好不好?”
湘娘隻能依了這個醉鬼:“依你就是了——看你酒醒了還說不說。”
結果嚴郎一酒醒,就拉着驢車說要向東走。
湘娘罵罵咧咧。
沒走幾旬,兩歲的小阿郎夭折了,那時趕路到深山老林小阿郎就病得不行,等匆匆找到一個鄉,小阿郎人已經沒了。
一路走,走了十年,哪裡也不去,就在塞北那邊從西向東走從東向西晃,路上惡犬叼走了一個兒子,流民擠散了一個兒子。
直到第十年,嚴郎帶着四郎去給有孕的湘娘還有兩個女兒買厚衣裳,結果山上的反賊進鄉屠殺,一柄刀就要朝嚴郎揮下來,嚴郎閉着眼将四郎死死抱在懷裡。
刀沒落下,被一個跟嚴郎差不多年歲的郎君攔住,那郎君對反賊道:“呦呵,刀不錯,歸我了。”
說罷奪過刀,取了反賊性命,對遠處喊道:“願公!好刀!接住!”
隻見刀被一個須發灰黑的老者接住,他二話不說就提刀奪了一匹馬,将反賊殺盡,擒住了賊王,将他綁在一棵樹上。不知從哪裡冒出了一個比四郎小一些的小阿郎,白白淨淨的,跑到賊王眼前,紮了個穩穩當當的馬步,直直出拳往賊王身上打,嘴上道:“嚯!嚯!願公是大英雄!我也是!”
“道兒,該走了。”老者摸了摸小阿郎的頭。
小阿郎不情不願,最後聳肩道:“好吧——等我長大了,要像願公一樣——打十萬個!”
“噓,噓,瞎說!”中年郎君道,然後回頭,“夏娘,上馬!”
遠處一位清麗的娘子把一匹馬上的死人拽下來,力氣不算大,費了些勁,上馬的動作亦不算标準,但是很熟練,“好了!”
中年郎君輕拍小阿郎的後腦勺,“找娘去。”
小阿郎就跑過去,自己爬上了高高的馬。
中年郎君最後對老者關切道:“腿還好?”
“好。”老者回答。
等中年郎君騎上最後一匹馬,馬匹高擡前蹄長嘶,馬蹄落地就往前奔騰,狂笑不止。
嚴郎見狀,留下四郎一個人站在原地,拼了命地追出去:“站住!站住!”
馬蹄嗒嗒,最後嚴郎停下了,用盡最後的力氣高聲喊道:“劉願——!!”
馬匹停下了蹄子。
“……”
四人駕馬回頭,把嚴郎和四郎帶回了家——不算家,就是一座還算齊整的廢棄神廟,有後院有卧房有庖廚,都沒塌;就算塌了也能湊合着住,一路都是這麼過來的。
嚴郎将厚衣服給湘娘穿上,自己走到四人身前,沉默不語。
俞胤神情嚴肅地開口了:“你是何人?如何認出來的?”
莫問要說什麼,其實嚴郎都不知道自己花了十年守在東北這幾個郡做什麼,閉口不答。還得是神廟外的驢在三匹駿馬前叫了幾聲,俞胤才看見角落裡裝滿書的車,回憶起來了,道:“原來是你啊秉筆郎,怎麼還拉着驢車呢?沒去求個官做?這是當年那小阿郎吧,十年了,長這麼大了?還添了兩個漂亮的小女娘。”
看上去不過七八歲的四郎躲在自家娘親身後,他那兩個一胞生的妹妹反倒不怕生。
“那個已經死了。”嚴郎道。
俞胤被夏娘打了一下,他也尴尬得不知說什麼,幹笑道:“會騎馬嗎?送你一匹,總比騎個驢好吧,囊中羞澀了還能賣出比驢高的價錢——你的書都還好啊?”
他說的什麼嚴郎壓根沒在聽,而是在心中糾結,糾結得心肺都快炸了才擡頭問劉願:“……你不是死在塞外了嗎?”
“沒死成。”劉願道。
“為何不死?怕了?”嚴郎不僅想做個秉筆直書的史官,說起話來也是直截了當。
劉願還沒說話,俞道就跳出來呵斥道:“願公豈是貪生怕死之徒!”
劉願把他拽回手裡,承認:“道兒,我就是。”
俞道鬧起來:“你!不!是!”
嚴郎毫不留情:“所以你一輩子,先是背棄二主,再是屠郡,最後勾結外族,都是因為怕死嗎?”
這話俞胤聽不得,“嘿”一聲道:“你這秉筆郎說話真是難聽。還‘背棄’?於夫恒和章通是個什麼貨色你還不清楚嗎?一個自立為王一個投靠魏賊——我願公從始至終想的就是光複大越,死多少遍都樂意!”
嚴郎加大了音量:“我要他親口說!”
複而盯着劉願,問:“現在越朝已經沒了,你還活着做什麼呢?”
俞胤揮拳要打人,被夏娘和劉願一同攔住了,沒能攔住俞道,小阿郎舉起拳頭就一拳一拳打在嚴郎身上,還有些疼;四郎一見阿父被打,沖過來要推開俞道,卻被俞道一下掀在地上,屁股着地,大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