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尺的中天鋒，六千尺的判神台，空氣中彌漫的都是一股血腥味。

就連孟小由走出神牢登上高台聞到這股味道的時候，都不由得在心中“咯噔”一下。他個子奇高無比，别人的發冠都還沒從高牆上冒出來，他的鼻子就抓到了飄浮于空中的血味。他被祝歲和解銜帶着穿過高台，隔着許多站在圍牆邊的護神和天神，他看見了高台下方的血池，連他都忍不住替判神台中央的那抹身影感到疼，一邊覺得疼一邊幸災樂禍——主要是覺得活該。

血池已經漫到了那一方囚牢的牆邊，牆縫與一線紅血的末端緩緩相碰，水滴般圓滑的血珠表層被牆體吸破，牆縫瞬間吸走那一線血，血沿着牆縫的兩頭漫開；順着流過來的血痕往中央看，那些向四處散開的血迹在逐漸聚集，成了一片血網，越往中間看，血網的縫隙越小，随着那些縫隙彼此相連相融，到最中間隻剩一片鮮紅的血池，已經看不出流淌的動靜了。

所有石紋皆已轉動，與之相連的四根鎖鍊牢牢束縛住中心的身影，使之無力跪坐，原先的衣服如白玉，此時隻有一片紅衣。

四方囹圄（líng yǔ），他跪在那裡巋然不動，低着頭，不像一個半死不活的囚徒，像一個閉着眼沉思進入了忘我之境的悟道者，仿佛流出來的血不是他的命，而是他悟道的代價。

血流不止，他的呼吸十分緩慢，慢到沒有人看得出來有一絲一毫起伏。他動了，因為心口流血速度有所減緩，一柄劍重新從後背刺向他的心口，讓他不得不動，鮮血重新湧出他的軀體，他亦恢複了原來的跪姿。

衆神都在盯着他，孟小由也不例外。孟小由看着，看見另一柄劍橫到明極的頸前，即将愈合的傷口随着護神揮劍重新裂開，劍尖的血滴接二連三落入泛起漣漪的血池。

他隻顧着在心中發出一聲一聲“哇”、“天呐”、“咦”、“不是吧”、“哈哈哈”的感慨，沒注意撞上了一位天神，這位天神的花瓣眼如刀鋒似的，護神怎麼割刺明極的傷口這雙眼睛也怎麼看着孟小由。

孟小由一愣，這是大概就是此界命神素河吧，聽說脾氣不太好，比起彼境神有過之而無不及，沒想到這麼兇？眼神活像自己惹了他似的，不就是沒看路撞了一下嗎？

他還在心中想來想去，忽然有人叫他——

“彼境雷神孟小由。”

孟小由沒注意聽，沒反應過來這是叫他，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等祝歲在一旁提醒他，他才猛地回頭看着眼前叫他之人。

是尊者。

二十六神域分散兩界，二十六部天神各有各的能力和長處，真比起高低來估計誰也不服誰。雖說彼境神的神力看上去比此界神駭人，但是此界神并沒有弱多少。如果在彼境中選出一位最厲害的天神，那麼與之對應的此界神又能壓之一頭。更何況，彼境神每一次施法消耗的神力比此界神多得多。一萬多個神皆在兩界一同讨生存，自然不能二十六神域各過各的亂成一鍋粥，所以要推選出尊者一管兩界，就按照長幼順序排。現在擔任該職的是此界地神诏靈，他的子部神年齡已經十八九，再過一兩年他就該殒命了，神力也不如往前，幾乎可以說是二十六部天神中神力最弱的，可尊者之命不可不聽。

在場的二十三位天神站得零零散散，挨着站的也就剩下正在等待郭煊卿從神牢上來的祝歲和解銜，還有準備成親的此界日神和此界月神。二十三位天神站在高台上凝望高台下沒過鞋底的血，聽見诏靈開口說話，這才能從明晃晃的血裡分出一點注意力過來。

诏靈問孟小由：“你的父神，确是善神明極所殺？”

孟小由啄米似的點頭：“當然是他！否則我父神無意獲得的惡神之力肯定是會交給諸神的，而不是會在明極那裡！”

诏靈又問：“你父神如何獲得的惡神之力？”

孟小由回答：“此事我确實不知。”

诏靈道：“再無人可證實？”

孟小由也很很想知道，“殿中良輔良弼亦不知情，想來沒人能證實了吧……但我确信就是善神明極所為！否則惡神之力怎麼會出現在他身上！”

“既然無人作證，而明極私藏惡神之力是事實，那你即任彼境雷神之位吧，兩界神天不能出現兩座‘枯榮殿’。”诏靈想也不想，當即定下孟小由無罪。

定奪完此事，诏靈微微朝後吩咐道：“命十個護神去一趟沐神台，将無聲鈴遷至中天鋒，此後，兩界神天再無沐神台，再無善神。無聲鈴立于此山，二十五位天神每日輪流監守此處。再命半神另擇山頭，重立判神台，新台建成，立即将彼境命神遺脈押入其中問罪。”

轉過頭來，又盯着台下紅池，道：“至今日起，此處隻押——罪神明極。”

衆神照辦。

诏靈掃一圈在場衆神，看到剛從神牢上來的郭煊卿，又問人：“彼境疾神還不曾到？”

“似是未到。”

诏靈：“究竟請來沒有？”

“……這也不知。”

诏靈：“重新叫一名護神告知他，縱是他執意不來，也需上高台監守罪神！”

“是。”

一切安排妥當，整個判神台都陷入了沉默，隻有高山上的罡風在呼嘯——或許從此以後，這裡就該叫“罪神台”了。

“嗤——”

又是一聲刀刃穿刺血肉的聲音。

台上忽然有天神緩緩道：“似乎太浪費了。”

衆神一看，開口的是此界雨神。此界雨神的話說出口，衆神神色各異，似是有神一下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似是有神還沒轉過彎來，于是有天神問：“什麼意思？”

此界雨神被衆神一同注視，垂着眼，面不改色道：“善神之力無窮無盡，棄之可惜。”

他話音一落，靜默不言的衆神中忽然響起一聲冷笑，看過去，是素河。

“所以呢？”素河笑完，臉上沒有剩下任何笑意，“你要化為己用？”

此界雨神閉嘴不語，是默認。

而素河緊緊逼問：“你想如何化用？石祭？——它可是早已毀在枯榮殿的廢墟中，那麼你想怎麼化用呢？”隻聽他的語氣，完全聽不出來人間的繁花萬千、生機盎然以及凡人轉生為半神皆出自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