罔羅陳沒有邀請他第二次,自顧落下子,說出了他不會的原因:“靜不下心;八十年來,你都沒有靜心過。”
而明極隻是微微仰望着黑色的樹枝,頸前的傷口随之裂開,流了血他也不在乎,亦不作答。
罔羅陳谛視棋盤,重新拿起剛才放下去的棋子——都說君子落子無悔,但他又不是君子,他隻是想知道如何才能最優地破開棋局。不過有個人在,他總歸要一心二用的,眼上審度棋盤,嘴上對明極道:“我在星神解銜當值的時候把你救下來,想來她免不了一頓責罰。”
明極默默聽着。
罔羅陳還道:“但是聽說最後受罰的不止她,是日月星三神一同受的責罰,三人都想把罪責擔在自己身上,無論如何都要一人頂罪——熟悉嗎?”
頸前的血已經流入了衣領。
“不就像當初的你和子谶嗎?”罔羅陳道,轉而又歎息,“但也不像,他們三人最後如願一同受罰,你們卻不能如願。”
明極收回視線,并不多言,惜字如金地道:“是受我牽連。”
罔羅陳笑勸:“牽連誰?日月星三神?子谶?——不要總想着你又牽連了誰,先想想自己,那麼多仇那麼多怨的,你想明白了嗎?”
“……”
耳邊隻有寂靜,罔羅陳以為明極還是不會開口,就要試着落子的時候,他聽見了明極的聲音,殘破又迷惘——
“……想不明白,”明極又頓了頓,“……舊仇未報,新仇又至。”
“總要還一報,”罔羅陳道,“積怨總是不報,你已經滿身沉疴舊疾了,再是此界疾神在此都難醫。”
“你見過人間神嗎?”明極忽然發問,神色淡然如常。
此問問得罔羅陳措手不及,他把棋子放回棋奁,手放在膝上,回道:“這倒是不曾——是你說的‘新仇’?”
明極又不回話了,罔羅陳就道:“人間神……應當不會與那些天神有太多的交情。兩界神天一千年怎麼過來的你比我清楚,自從二十六神重聚至今隻過了七百年,自己的門前雪還沒掃幹淨,管不了别人家。等你神力恢複……”
他還沒說完,兩人就被廊下的動靜吸引了視線,隻見鹹從廊下路過,一群小獸在她腳邊打轉,叫個不停,鑽了空子的就順着她的腿爬到她頭上、肩上、背上,她一路艱難地穿過了回廊。
不再看,明極就問罔羅陳:“你的子部?”
罔羅陳應道:“是,名叫‘鹹’,比我勤快,幹活比也我利落。”
明極又問:“多少歲了?”
罔羅陳回答:“十歲。”
明極猶豫地開口:“那你……”
罔羅陳回得坦然:“再活十個春秋吧。”
“……”
他心平氣和,并不覺得自己快死了這件事有什麼好回避的,對明極道:“鹹很可靠,能教她的我都教了,能告訴她的我也告訴了——包括你。你受了幾次刑受了幾次罪,還有與你說好的‘十七日救急’,她都已經知曉。說句不中聽的,幸好隻過了八十年你就又上了刑台,要是再過十年,換成鹹來救你,我都不知道你會不會信她——四百年了,你早該信我了吧?”
良久後,明極點了一下頭。
罔羅陳無奈感歎:“我也是不明白你,有的人你隻見過一面就信了,有的人花了幾百年才讨得你的心軟——總之沒了我,還有鹹照應着,往後你怎麼信我,就怎麼信鹹。一千年的仇怨,一樁一樁算下來也不知道你要算多久。”
明極陡然對着身邊的那株樹開口:“什麼樹?”
罔羅陳看了一眼,回:“石樹,石頭刻的。彼境的樹開不出繁花,我随手刻了三株,閑來無事就賞賞花——你是在想花在哪裡嗎?”
話音一落,明極還來不及反應眼前就一陣虛晃,那三株石樹在眨眼之間開了花,眼睛分不清花朵花瓣,腦海中卻是千花綻放,可是再眨眼,視野裡隻有光秃秃的石樹了。
千花恍若大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