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極不語,自然而然地把話讓給素頸,聽她很有興緻地道:“我當年落到此處,睜開眼伶仃一人,多年後先遇見了他——”
她回頭望向遠處與别人站在一起的赭衣,身邊二人也随着她的視線看過去。
赭衣也朝這邊淺瞧了一眼,嘴上似乎在與别人交流,看不清瞳孔裡的色彩。
且看一眼,三人又收回目光。
素頸繼續道:“那時我在路上忽遇地動,險些被埋入深土永不見天日,幸而被他救下。他覺着這山河四危,而我不似你們,手無奇力,便一道相伴,我也教他說話。後來一同誤入一片石原,遇到了明極。”
明極似乎也想起了三人的初遇,眺望遠方的神色淡淡笑着,不深,似天上雪光。
明燧與素頸愈發有得聊,興頭将起,不知何時才停。途中素頸站起來,指尖在空中勾畫,繪聲繪色地比劃描述着别人不知道的事。
襯着頭頂皎白的雪練、漸藍的天,叫人覺得天地浩渺,心無所恃,不在樊籠。
——山頭另一處。
“欸?你們關系不是最好嗎?怎麼把你一個人落在這裡?”
藍背燕飛到高空與白雪嬉鬧,玩夠了重新落地,在蹲地不語的燕從身邊跳躍。
那幾人問的是赭衣,赭衣回答他們道:“我若過去了,留你們在此處,你們願意嗎?”
他們讨好地謝了赭衣,謝他為了關照他們不去陪伴摯友。而赭衣隻是默默望着和生人待在一起的明極和素頸——他覺得自己隻是懶得過去罷了,他們的關系好到不需要時刻形影不離。
日在東,日在西;日月交替,衆人相伴了許多時日,直到大雪冰封巨山,也該分别了。
衆人皆不留在此處,隻有明燧說要守着此山不願離開。明極同他說定,今後一定要再見。
他笑着應下,不知從何處招出了幾叢淺淡的彩色火焰,火焰浮空,靜悄悄地燃着。他将這幾叢火贈予衆人,說不知能維持多久,但好歹夜裡也有了點綴。
燕從與他的恩人作别後,帶着藍背燕與其餘人分别,臨行前鐵着臉說“才不願意與你們重逢”。
作别明燧與燕從,素頸和赭衣都想在天地間多走走,明極便也随了他們,無論去哪兒,自己陪着就是。
其餘幾人雖沒有說要去何處,但依舊跟着他們,不說時刻緊跟,最遠卻不會超過五個山頭。
遇山塌便平,遇水亂便定。
久到明燧臨别贈予的彩色焰簇在回憶中褪色。
素頸也遇到了同她一樣身無奇法之人,或在路上偶遇,或在斷裂的山隙中相救。他們一同說了些“神境”“凡人”“往生”之類的東西,聚在一起說了很多,連明極和赭衣都插不了話。
她與他們感慨着為何不曾早日相遇,後來從山裡、地下、水中救出更多同類,便也知道為何了:他們這些人沒有奇法,遇到天崩地裂無從自救,大多都困囚于山水之間,死亦不死,活亦難活,無人察覺。
他們不知道腳下的土地還埋藏着多少艱難喘息的生靈。
他們管山崩地裂叫“天象之亂”,管明極等人叫“神”。素頸還總用“神郎”一詞來揶揄明極赭衣,明極一聽,隻是施法恢複斷裂的河床,飛濺的水珠被赭衣散去,二人一笑置之任她玩笑。
越是走,越是遇到更多人,越發覺這天地不似他們預料之中那般逍遙。
某一日,素頸忽然驚慌得喘不過氣,四肢發顫扶不住東西跌在地上。赭衣急忙扶着她的背支着她,明極及時握住她伸過來的手,雙雙焦頭爛額不知所措。
素頸說——
救救我。
我快死了。
赭衣望向明極,明極望向赭衣:“死”是什麼?
素頸失神慌亂,不停去拍去抓自己頸間的白印,二人先不顧瑣事,視線重新聚在她身上。
她說救救我。
她說她聽阿娘的話,再也不孤身跑出家門。
她說不要殺我。
眼看她的手就要縮成分明的骨節,明極雙目通紅,四周掀起狂風巨浪,風浪雖猛,但一股清流夾在其中,注入素頸體中。
在兩人心急如焚一籌莫展時,素頸漸漸平靜下來,一雙眸子望向二人,神色一裂,委屈難言,哭了出來。
待她終于重新站起來,她也告訴二人,她自人間來,讓他們莫問“人間”是什麼;她說她死于人間路上,毀于歹人之手,一柄刀劃破了她的脖子;她昏昏沉睡,以為自己永世不醒,睜眼卻發現置身于一片蓮池;此般地界,傷痛會複原,煙火無須咽,逍遙自在以為是殘魂永生。
她抹掉眼淚笑着望向二人,說她不想再死一次。
明極和赭衣皆未完全知曉她在說什麼,但也終于松下一口氣。
他們全然不察,不遠處的林裡,一直跟随他們的身影悄然注視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