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抖動着眼皮，與人群中的妻子對上視線，枯竭的身體終于湧出一滴淚水。

“肅靜——肅靜——肅靜——”祭祀塔克上前整頓人聲。村人、鎮民不由停下交頭接耳，仰視着高台上的未來神官。

塔克從未像這般被矚目，心中暗暗得意，故作威嚴，冷冷地開口：“謹向帝國的守護者、夜晚的主宰月之阿裡斯大人獻上祝福。吾為神殿祭祀塔克，欲在月神阿裡斯大人見證下，告發萊姆村的木匠渎神之罪。”

衆人倒抽一口涼氣。渎神之罪在統一信仰的塔克斯帝國是不可饒恕的惡行，罪人的軀體必遭苦刑至死，罪人的靈魂永鎖波塞海之下，罪人的親屬亦需連坐。

塔克清清嗓子，餘光觀察神殿長的神色，見他平和慈愛的模樣，便繼續道：“受月光的指引，我前往工匠們的住所，發現萊姆村的木匠竟膽大包天，意圖摧毀月神聖潔的神像。我奮勇抗争，可惜赤手空拳難以阻攔邪神附體的木匠，緻使今年的祭典失去了重要的神像。”

“我有罪！”塔克甩動長袖，神色悲戚，“我有罪！月神阿裡斯必将降下神罰，懲罰他無能的眷屬。”

村人鎮民被他的情緒感染，不由驚恐失措。神明是不是也會認為生活在同一個村子、同一塊領土上的他們有罪，也向他們降下神罰？

塔克見好就收，當下跪伏在地，面朝神殿長：“但我請求帝國的十二星宿之一，尊貴的神殿長，準許我這個罪人完成我最後的工作，審判渎神的惡徒！”

神殿長捋着長胡子，陷入沉思。少頃，他輕歎一口氣，朗聲道：“準許，帝國的明月亦期望一場公正的裁決。塔克，做你應該做的，洗卻你的罪。”

塔克叩謝，施施然起身。這次他的冒頭指向石柱上的利特，厲聲道：“萊姆村的木匠，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向着吾神阿裡斯坦白你的罪行吧！”

利特拼勁全力大喊：“我是無辜的！我願向阿裡斯大人發誓，我從未、從未亵渎神明，從未背叛信仰！”

男人的申訴正中塔克的下懷，他巧妙地誘導男人說出更多：“這......這樣一說，确實當晚襲擊我的隻有一人。莫非是你的同伴？”

利特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這不是塔克期望的話語。他冷笑一聲，對着男人施壓：“你真的不知道嗎？或許我應該問問你的家人，想必他們會知道不少吧？”

利特猛地彈跳起來，脊背狠狠撞上石柱，疼痛下催生了理智。他連忙改口：“不，請不要那麼做，讓我想一下，我知道的，我一定是知道的。”

他說着，眼神向台下掃去。

一張張面孔都是他認識的或者熟悉的。他每天和他們打招呼，幫助他們中的一些帶東西進城出城，還曾受過他們中另一些的恩惠。如今這些面孔染上了驚恐與鄙夷，不複他記憶中的笑容。

他的視線最終停留在麗絲的身上，嘶啞的聲音如是說：“我想起來了，是約翰。約翰這幾天非常古怪，常常對着神像說話。我隻有他一個助手，我不敢制止他。這就是我所有的罪過。”

塔克滿意地點頭：“可憐的木匠。你雖然懦弱，算起來也是受害者。仁慈的月神必寬恕你的罪——”

他話未說完，女人的尖叫響起。

“你說謊！利特，你說謊！”克萊爾揮舞着手中的包袱，難以置信地瞪着姐妹的丈夫，“約翰那麼仰慕你，尊敬你，把你當做他最好的老師，你怎麼能這樣誣陷他，你怎麼能！”

她邊吼邊撥開重重人牆，爬上高台。

塔克滿意得不能更滿意了。神殿長曾交代，在那根石柱上必須有一位罪人，為神像事故負起責任。死屍不能被捆在上頭，因為沉默的屍體不得參與審判。他們原計劃審判後命令村長交出約翰的妻子克萊爾，使孤苦無援的她成為罪人，不遺留任何疏漏。

現在克萊爾自己跳出來，可不就如了他們的意？

塔克左手藏于背後，暗示衛兵上前，擒住克萊爾，高聲地宣判：“看來約翰的妻子也是知情者。知情不報即為罪。女人，你将為你和你丈夫的惡行付出代價。”

利特卑鄙地松了一口氣。他松懈肩膀的力度，忍不住慶幸的激動，看向妻子和孩子。

麗絲面無表情，眼中盛滿了痛苦的淚水。茶茶緊緊摟住米娅，雙手捂着她的耳朵；米特模仿他捂住雷歐的耳朵。

萊納沒有逃避現實，他正厭惡地瞧着父親，眼角蘊藏痛恨的淚光。

“木匠，萊姆村木匠利特！”塔克不愉地提醒男人，“你是否願意作證？舉報這個女人和她丈夫的惡行？”

利特再度舔舔唇。他身體裡最後一滴水剛剛已經流走了，因此幹裂的唇并未得到一絲慰藉。他張開口，卻什麼話也說不出。

“木匠？木匠！”塔克的忍耐到達極限了，他決定将兩人一起問罪。

就在此時，克萊爾掙脫衛兵，一下撲到在祭祀塔克的腳尖前，親吻他的腳背。她擡起淚眼朦胧的臉龐，大聲指控：“尊敬的祭祀，我願意舉報！我願意向着帝國的守護者，公正的見證者，月神阿裡斯發誓，利特才是渎神的罪人，他殺害了我的丈夫，脅迫我保持沉默。”

麗絲呼吸一窒，心跳失速，眼睜睜看着情同姐妹的好友高舉雙手嘶吼：“如果我說謊，我必不得好死，我的軀體永受病痛，我的靈魂不得解脫。我發誓，我說的才是事實！我還有證據！”

塔克默許了克萊爾的控訴。

克萊爾踉跄起身，打開包袱，抖出月牙形的面包胚。

她原本想替麗絲送面包進城烘烤，感謝他們在危難時刻的照料。而現在，這份感激成為了她的救命稻草。

克萊爾舉起面包胚，高喊：“他們受到邪神蠱惑，制作了殘月的面包。這是一種惡毒的詛咒，祭祀大人，他們咒罵仁慈的阿裡斯，咒罵雙子神，他們背叛了信仰！”

當當當當——

日落鐘響，最後一縷陽光終被夜色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