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簾堂腦中發懵還沒轉過彎,就被那隆生公公差人請上了馬車。
車輪滾在青石地上發出規律的聲響,車内香爐袅袅,絲絹質地的車帷上飾以翠羽,随風飄落時也将人的視野變得忽明忽暗。
她小心翼翼問道:“公,公公,在下犯了什麼事兒嗎?”
“哦,不是……”隆生在前頭駕着馬,聞言笑了兩聲,“是陛下瞧見公子的會試策問,覺得有趣,想見公子一面。”
“什麼?”葉簾堂下巴差點驚掉。就自己那篇夾雜在各類大家鴻儒,飽學之士文章裡歪七扭八格式稀碎的僞文言文,居然能傳到陛下眼裡,陛下居然還覺得有趣?
葉簾堂怎麼想也覺得不可能,莫不是陛下陰陽怪氣,說的反話吧?
越想越有可能,葉簾堂不禁悲從中來,自己上輩子在現代卷生卷死,好不容易熬出頭畢了業,工作也已經談定,結果大半夜整理書籍就那麼給猝死了……這一世更慘,才還魂半年,本想舒舒服服擺爛躺平一輩子,結果還整個替兄科考。
現在好了,小命都難保。
掙紮糾結許久,葉簾堂心一橫,罷了罷了,又不是沒死過,頂多是幽魂一縷重新投胎,大不了從頭再來,有什麼好怕的!
這麼一想,她頓時穩了心神,豁然開朗,靠在車背上閉目養神起來。
待馬車駛過碧瓦朱牆緩緩停下,葉簾堂下車後慢慢走過窄小的宮道。
她偷偷擡眼打量,大周皇城實在是規模宏大,布局嚴謹。宮殿群落錯落有緻,葉簾堂身處其間有種渺小如蝼蟻之感,默默觀望着宮殿樓閣的雄偉壯麗。
踏過三米高的台基,她跟着隆生進入雪芸殿——也就是皇帝的書房。
殿裡燃了具錯金博山爐,日光從半開的花窗透進。地上鋪着五蝠獻壽的絨毯,上頭的黑木桌案上擺尊細高白釉瓶,幾支梨花從中斜斜伸出。
葉簾垂首立在門邊,大氣不敢出,悄悄窺了一眼上座,明昭帝正坐在案前,不知在翻看着什麼。
她悄悄動了動僵硬的頸脖,心中煩躁:自己這趟也不知是生是死,皇帝宣她觐見卻又将她晾在一邊,現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偏偏春光溫煦,葉簾堂立的昏昏欲睡,見着差點沒站穩,前方忽然傳來一道厚重的聲音道:“兖州貢士葉懸意?”
葉簾堂迷糊着,正疑惑為何會有人喊她哥的名兒,忽見隆生一個眼風掃過,她登時頭腦乍醒,連忙出列跪倒在地,額頭抵着絨毯,道:“貢士葉懸意叩見陛下。”
“起來罷。”
“謝陛下。”
明昭帝飲了口茶,慢慢道:“你父親近來可好?”
葉簾堂不敢言他,老實回道:“得陛下關心,家父康健無恙。”
明昭帝淡淡“嗯”了一聲,又問:“今年多大了?”
“回陛下,臣再過四個月就滿十七了。”這是這具身體的年紀,她本人實則已經二十有二了。
“如此年少卻已考至貢士,算是出衆。”明昭帝沉聲道:“朕看了你的策論。”
葉簾堂額頭緊貼絨毯,隻覺得背後冷汗一層一層出,有些承受不住明昭帝這擠牙膏一般的問話方式。
“筆墨不穩,行文跳脫,稍欠莊重。”
“是,臣才疏學淺,惰于筆墨,污了陛下的眼,實在慚愧。”
明昭帝輕輕磕着茶杯,道:“不過,你才思橫溢,文采卓越,章式不穩卻敏于應對……倒真應了你文中那句‘不負韶華行且知’。”
葉簾堂大氣不敢出,隻得在心裡默默道:“謝謝名人名言,名人名言救我狗命。”
明昭帝見她模樣恭謹,心下滿意,道:“朕問你,你文章所謂‘人人皆可為舜堯’,所謂何?”
葉簾堂定了定神,道:“人皆有良知,聖人之學便是緻此良知。自然而緻的是聖人,勉強而至的是賢人,不肯緻的為愚人。雖是愚人,隻要他肯做,便與聖人無異。此所以為聖愚同備,故皆可為舜堯者。”
明昭帝挑了挑眉,道:“孔孟言,‘上智與下愚不移’,上智者就是上智,下愚者就是下愚,你做何解?”
“臣拙見,下愚者不是不可移,而是不肯移,隻要他願意,便是聖賢。”
殿内一陣沉默。
葉簾堂說完便想抽自己嘴巴,她這番言論看似有理,但實際上卻是在闡述:既然大家都是聖賢,或是潛在的聖賢,那人人就是平等的。
在封建皇權面前說“人人平等”,是瘋了還是不想活了。
雖說她來到這個朝代已經半年,但思考方式還始終與現代人無異。
葉簾堂冷汗直流,開口道:“孔孟之道立在泰山,臣渺小之身怎能妄圖與山平齊,實在是不自量力。”
“無事。”明昭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朕倒是覺得很有趣。”
“正謂玉不琢不成器,你天賦異禀,猶需砥砺琢磨,以去浮躁之氣,增沉穩之質。罷了,既然太子欣賞你……貢士葉懸意,聽旨。”
葉簾堂急忙叩首,完蛋,不會是想流放她吧!
“兖州貢生葉懸意,才情出衆,言辭鋒銳,宜家恩命,特命爾為太子侍讀,以學為基,以德為本,日就月将,琢磨才德。”
葉簾堂一愣,擡眼便見明昭帝一雙眼溫和地看着她。
咦?沒事嗎……
“還不快接旨?”皇帝身邊的内侍太監提醒道。
葉簾堂這才猛地反應過來,再次叩首道:“臣領旨謝恩。”
“行了,退下罷。”
葉簾堂忙一骨碌爬起來,因跪的久了還差點摔個狗啃泥,再三行禮後退出雪芸殿。
明昭帝見人走了,低笑着抿一口茶,歎道:“葉宏教出來的好兒子,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内侍太監潘福替皇帝研好磨,回道:“陛下喜歡他?”
“挺聰明的。”明昭帝笑笑,“這下朕遂了太子心願,過幾日你去替我問問太傅,太子是否有向我應承的那樣,将葉懸意挑給他做伴讀後便收心好好念書。”
“是。”潘福又替皇帝晾好新茶。
*
葉簾堂揉着膝蓋,搖搖晃晃地在宮道裡挪。
忽然,隆生從後面追上來,道:“葉公子,太子殿下召你去明德殿觐見。”
葉簾堂原本放下的心又是一提,這位太子便是自己日後的大老闆了,民間對他的描述也不多,隻是說皇帝十分寵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