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升照拿起筷子夾菜吃,以此來掩飾自己的不淡定,然後放下銀筷,取帕子擦拭嘴角,故作鎮定問:“你今日怎麼在此?”
夏蕊沒有擡頭看他,“大人,官妓除了每月為公宴當值,其他時間都可自由安排。私宴表演有賞銀可以拿,我自然是願意應召的。”
張升照點了點頭,“今日表演一晚能拿到多少賞銀呢?”
“半貫錢。”夏蕊拿起果飲的茶壺為他斟了一杯,然後輕輕放下,“對大人來說不值什麼錢,與我而言,卻是他日換取自由身的希望。”
他有些驚。“你想脫籍?”
“是。”夏蕊毫不猶豫道。
他問:“為什麼?”
夏蕊道:“誰不想要自由?像我這樣的技藝普通樂籍女子,成不了花魁,入不了貴人的眼,是沒有希望獨立闖出一片天的。若想得到自由,惟一的希望隻有存夠買籍的錢,成為良民。”
明明語氣輕巧淡然,可是這番話的内容令人心疼。
張升照嘴唇抖了抖,最後悄聲說:“一定會有那一天的。”
夏蕊沒有擡頭,舉起果飲的杯子遞給他,眼神也不敢與他直視。“大人再飲一杯吧,這是果飲,最适宜不飲酒的人。”
“好。”
張升照結果杯子,觸碰到的手指尖微涼,他心裡又是一顫。雖說是夏末,可是夜裡風涼,在場的男子都穿着内外兩層初秋常服了,而在側服侍的樂妓們都還穿着輕如蟬翼的輕薄羅衫,是該有些涼了。
“以後除了赴公宴,像今日這樣的私宴,就推托了吧。”張升照飲下杯中的果汁,不動聲色地說:“你住在哪裡?明日我讓人給你送些錢去。”
夏蕊一驚,這時才擡起頭來:“大人?”
張升照說:“我沒有其他意思,夏娘子無須多慮。隻是眼看入秋,夜裡寒涼,若是為了賞銀風寒傷身,就得不償失了。”
夏蕊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眼角漸有濕意:“過了秋天還有冬天,過完今年還有明年。多謝大人美意,我自己可以。”
周身絲竹梵音,同僚們相互敬酒時的杯盞碰撞聲,服侍的樂妓們輕聲細語聲,笑聲話語聲缭繞,張升照卻仿佛什麼都聽不到,隻見眼前人隐忍的神色。
他咽了一口口水,放下手裡的筷子,雙手置于腿上。
心裡知道唐突,但還是把話說出了口:“若你想脫籍,我可以借你錢。不着急還,等你有錢了再還也行。”
“大人何意?”
“我沒有别的意思,夏娘子不必放在心上。如果娘子不願接受幫助,當我沒說。”張升照又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吃,假裝對自己說的話一點也不在意。
他說這話的時候,自己是心虛的。
其實官員之中亦有蓄養私妓的。為官妓贖了身,拿了她的身籍,将人養在家裡供私人取樂,對官妓來說,這樣的事并不稀奇。
不少官妓放了籍之後,入官員府邸,或做私人的歌伎舞妓,或作為陪房的也有。雖然仍是為人玩物,卻不失為一條可行的明路。
官員受限制不可狎妓,她們這些沒有名氣的官妓,服侍的枕邊人多是商賈之人。商賈無情,遠不如讀書的文人待女子那般細緻呵護。若是脫籍之後能入文人世家,至少不必擔心明日要服侍的是怎樣的人了。
夏蕊沒有立刻回答,取了公筷為他布菜。
二人又是陷入長久的沉默。
流水的菜肴一道一道端上桌來,舊菜尚未吃完,新菜就上了桌,疊在餐盤上,一層一層堆滿了餐桌。下酒的主食也上了桌,肉油餅、雞粥、蝦餅、鳝面、蘿蔔湯圓……
夏蕊雙手執起雞粥的碗盞,遞給張升照,清幽地說:“張大人,妾身住在環清巷永環樓,大人若要歌舞助興,且遣人來喚我吧。”
張升照接過碗盞,點了點頭。
次日,環清巷永環樓中,夏蕊收到一張百兩紋銀的交子,來人是張升照的近侍提海,将交子交給夏蕊之後,便躬身道别了。
夏蕊叫住了他:“大人沒有别的話讓你和我說嗎?”
提海搖了搖頭:“大人隻說娘子脫籍之後,不必着急還錢。”
“那我去哪裡找張大人呢?”
“大人并未吩咐。”
夏蕊睫毛微微顫動,聲音低了半分:“可否告知張大人家住何處。我沒有别的意思,不是想要糾纏,隻是他日要向大人償還銀兩,總要知道個去處。”
提海沉思了片刻,點了點頭。“你到南街,找到‘明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