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殿門處傳來熟悉的聲音:“太子妃殿下,聖上宣您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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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前,福甯殿正殿。
正殿殿門在身後合攏,景漣撥開重重曳地帷幔,朝殿内走去。
她拜倒:“父皇。”
殿内香氣濃郁,皇帝依舊身着道袍,立在香爐前,一手執香勺,向爐中添加香料。
皇帝加的随心所欲,千金難覓的名貴香料在他手下,混合出了一種濃郁奇異的味道。
聽聞身後傳來足音,皇帝緩緩道:“何必多禮。”
“父皇。”景漣忐忑不安地上前一步,“您傳召兒臣所為何事,宮裡是怎麼了?”
又一勺香料傾入爐中,更加濃郁的香氣升騰而起,景漣離得太近,毫無防備之下被香氣一沖,幾乎要滴下淚來。
她強行忍住,隻聽皇帝道:“别怕,死了個試丹的内侍,不是什麼大事。”
景漣面色一緊:“父皇……”
皇帝溫聲道:“朕無事,這裡是福甯殿,誰敢背着朕弄鬼?朕傳你過來不為其他,隻是要親口囑咐你兩件事。”
景漣不解其意,道:“請父皇吩咐。”
“朕已經下了你與李敬之和離的旨意,自此之後,你和定國公府再不相幹。”
一種隐秘的怅然纏繞住景漣,她的笑容浮現,神情無比欣喜:“多謝父皇。”
李桓對她的體貼,從來不是假的。
但對她的不信任,卻也是真的。
皇帝随手抛開手中香勺,細密的香粉濺起,其中的金箔閃爍着光芒,從景漣眼前掠過。
皇帝憐愛地看了她一眼:“還有一件事,言懷璧在外立下功績,言敏之請求朕允他歸京。”
毫不意外的,皇帝注意到,景漣那張嬌豔明媚的笑臉,刹那間泛起雪白。
景漣耳畔嗡嗡作響。
她的笑容潮水般從面上褪去,難以言喻的惱恨與羞恥從心底蔓延升騰,轉瞬間将因李桓而生的那點怅然盡數沖散。
言懷璧。
她相繼下嫁三任驸馬,唯獨言懷璧一人,她傾心愛過、用情最深。
然而唯有言懷璧,新婚之夜不告而别,回報給她前所未有的難堪無措。
她答應李桓的求娶,和李桓成婚三年,長居宜州遠離京中,丹陽等人來信從不會戳她的痛處。所以景漣以為,她對言懷璧的惱恨早已淡去,可以平靜提起這個名字。
但當皇帝說出言懷璧歸京這幾個字時,景漣忽而驚覺,她根本做不到這一點。
景漣強笑道:“臣子有功當賞,兒臣怎敢因私怨而罔顧大局?”
她受皇帝寵愛多年,心中很有分寸。
事關大局,即使她是皇帝愛女,風光無限,也絕不能僭越半步。
果然,皇帝的神情更加愛憐。
他溫聲道:“他是外臣,你是公主,縱然調他回京,你們也不會相見,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你是朕最心愛的孩子,京中少年人任憑你擇選,不必介懷舊人。”
停了片刻,皇帝又道:“你在宮中且住着,先不要出宮住,宮外總是不如宮内平穩。”
這句話說的意有所指,景漣心中一動,蓦然想起夢中種種劇變。
——難道未來的風波和動亂,從現在就開始了?以至于皇城腳下的公主府都算不得平穩。
景漣心中暗忖,謝恩極快。
皇帝颔首,又道:“太子妃說,你幫她操持乞巧宴,做了很多事。這固然是好,卻不要太辛苦。待過了這一段時間,你召丹陽進來,你們二人好好地玩一玩。”
丹陽縣主是已故的老鄭王孫女,現鄭王嫡女,家世顯赫,在京中風評卻一向不怎麼好。
她十六歲與荊侯世子成婚,婚後發現世子原來心有所屬,與她成婚是看重鄭王府的地位。成婚不過三月,世子便将心心念念的那位美人擡進府裡做了妾。
老鄭王太妃彼時尚在,氣惱不已,深覺荊侯府目中無人,便要勸丹陽和離。
丹陽縣主非但沒有同意,反而說服了祖母與父親。第二日老太妃便從府中戲班子挑了兩個自小養起來的美貌戲子,送進了荊侯府。
荊侯夫婦自覺大失顔面,荊侯世子更氣怒至極。
從此之後,夫婦二人便算是徹底翻臉。荊侯世子兩年前繼任爵位,自此以為高枕無憂,偏愛妾室至極;丹陽縣主院中的美貌戲子則日漸增多。
丹陽縣主的名聲雖然在京中高門一路下滑,皇帝卻并不在意這一點。
或者說,景氏皇族的公主們都未必在乎。
皇帝看待女兒和兒媳,從來都不一樣。
倘若丹陽縣主是皇帝的兒媳,皇帝隻怕早就賜死她以正風紀。但丹陽縣主姓景,是正經親王愛女,在皇帝眼裡,荊侯區區臣子,娶了宗室貴女,還有什麼可不滿足的?
丹陽縣主養戲子?
那是荊侯府先算計宗室縣主,又不是丹陽縣主一邊養戲子,一邊硬要嫁進侯府。
同樣的,皇帝也并不在意丹陽縣主會将景漣帶成什麼模樣。
永和公主毆打驸馬,皇帝不曾斥責過半句,便是一樣的道理了。
見景漣點頭,皇帝的目光越過她:“起來吧,檀兒如何了?”
景漣驚訝回首,隻見不知什麼時候,太子妃已經出現在殿内,她款款行禮,回禀道:“皇長孫醒來時,哭了一場,兒臣離開時,又睡下了。”
皇帝點了點頭,又問了幾句,隻道:“好好照看檀兒。”
裴含繹應是。
方才殿外柳宮正冒犯的質詢、奇異的态度,他并沒有朝皇帝提起隻字片語。
這裡是福甯殿。
沒有什麼人能在這裡瞞着皇帝弄鬼。
就像皇帝隻字未提那樣,裴含繹同樣沒有問出半個字。
殿門再度緩緩開啟,這次進來的是柳宮正。
她像沒有看見殿中還有太子妃與永樂公主,徑直走到皇帝耳畔,低聲禀報兩句。
皇帝道:“準了。”
柳宮正謝恩告退。
皇帝轉向景漣與裴含繹,道:“宮正司要盤查内宮,東宮位于内宮之外,不必查了。”
‘盤查’二字看似溫和,實際上意思已經很明确了。
——搜宮。
裴含繹微怔,旋即恍然大悟。
怪不得,怪不得,柳宮正提起韓喜做由頭,是想借此将東宮一道扯下水,一同搜宮。但這并不是皇帝的意思,所以柳宮正見一擊不中,立刻轉變态度,不再緊追不放。
隻聽皇帝繼續道:“諸王身邊,亦有涉事者,故諸王近侍、其生母随侍,均由宮正司篩查。”
不但裴含繹,連景漣的心都猝然一緊。
所有封王的皇子、他們的生母,這幾乎是将高位妃嫔、足年皇子全都查一遍。這樣大的力度,必然激起新的風波。
皇宮的風波是不會平穩的,除非用足夠的鮮血來抑制。
裴含繹頓時意識到,這次篩查東宮既不能、也不會獨善其身。他向前一步,恭謹道:“父皇,兒臣懇請宮正司将東宮妃嫔、皇孫身邊近侍,也一同篩查。”
皇帝果然滿意颔首,下一刻,他轉向景漣,溫聲道:“含章宮就不必了。”
景漣心頭一跳,立刻便要出言推辭,皇帝卻道:“你才從宜州回來,有什麼必要連你一起查?你的近侍更是連參玄司大門都摸不着,也不必令宮正司篩查了。”
天子已經将話說到了這一步,景漣無論如何不能再出言推辭了。
裴含繹眉梢微揚,微妙的感覺一閃而逝。
不對。
他的目光像是流淌的風,從永樂公主面上一拂而過。
景漣低下頭,深深拜下去。
“兒臣謝父皇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