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宮正以東宮屬官進出頻頻為由,懷貞則提出永樂公主随侍進出宮門頻繁,含章宮卻查也未查。雖然詞鋒有些鋒利,但話說得其實沒錯。
然而就在那一刻,懷貞未盡的話語戛然而止。
柳宮正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一種森然的冷意,刹那間席卷了懷貞全身。
那個眼神仿佛冰冷的刀鋒擦過懷貞的面頰,又像是擇人而噬的猛獸擡起眼,冷冷望着即将撲殺的獵物。
懷貞說不出話了,巨大的恐懼使他手足麻木,一時間僵在原地。
然而下一秒,柳宮正眼底的寒意盡數消失了。
她依舊穩穩坐在那裡,神情似乎還帶了疑惑,像是奇怪懷貞為什麼不把話說完。
一旁的懷賢沒有注意到柳宮正的目光,她同樣詫異地望向懷貞,注意到懷貞發白的臉色,方才愣了愣。
“失陪了。”
裴含繹及時出聲。
太子妃與柳宮正的話題繼續,仿佛那段插曲,那個眼神從未存在過。唯有懷貞暗自松了口氣,幾乎堪稱驚恐地退了下去。
信國公裴穎祖籍維州,位處江南。談笑間柳宮正提起江南風景,裴含繹一一答了,又道:“不知柳宮正仙鄉何處。”
柳宮正道:“臣出自江南道淮州下屬的平安縣,不是什麼大縣,殿下恐怕未曾聽過。”
淮州同樣地處南方,還在維州之南,卻已算不得魚米之鄉。因着靠近淮、沁二江,年年多發洪水,常有難民背井離鄉。
裴含繹确實沒聽過平安縣,但這話自然不能直說,他微一沉吟,道:“淮州出過不少名士名臣,英宗朝的首輔李秀臣、宣宗朝的戶部尚書陳放,還有江南四士之一的秦少君,穆……都出自淮州。”
論起應變,裴含繹自幼習練,何止迅速。那個‘穆’字尚未出口,便被他音調一轉,完美掩住了。
他咽下去的半句話,柳宮正卻替他補全了:“穆宗朝的陳侯陳衡,也是淮州子弟。”
穆宗向來為宮中忌諱,但陳侯生前筆墨風流,很受世人追捧,即使獲罪而死,也非絕口不能提起的人物。
裴含繹謹慎,故而略過陳侯未提。
但柳宮正身為天子信臣,自己都不忌諱,他自然也沒有必要諱莫如深,笑道:“正是,淮州人傑衆多,由此可見一般。”
柳宮正微微一笑,許是聽得自己家鄉受到稱贊,微顯愉快:“雖然如此,我卻沒有能在淮州待上幾年,年少時家鄉遭災,全家上京逃難時盡數失散,幸好我運氣好,僥幸選進宮做了小宮女,幸得聖上賞識,才有今日。”
提起當今聖上時,她擡手朝空中虛虛一揖。
裴含繹恰到好處地露出驚愕之色,慨歎一番,又道:“柳宮正可尋過家人麼?”
柳宮正道:“自然尋過,但一直沒有尋到,說來慚愧,我家境貧寒,災難過後,淮州的屋舍都已經化作瓦礫,父母兄姐又都大字不識半個,名姓不全,柳秋這個名字還是我入宮後,掖庭女博士教了些文賦詩詞,自己取的,根本無從尋起。”
說到此處,她又苦笑:“何況,找不到反而是好事。”
這話說得着實心酸,意思也很明白:逃難的難民沿途死傷不知凡幾,柳宮正自己都不抱希望,倘若找不到,還能自欺欺人。倘若找到屍骨,那才要徹底絕望。
再說下去有戳對方傷疤之嫌,裴含繹不再多言,選了個安全的話題:“柳宮正取名,用的是‘如何肯到清秋日’的典故嗎?”
這句詩出自李義山的《柳》,是掖庭女博士授課時常用的幾首詩詞之一,此詩隐而不露,含蓄隽永,一直頗受推崇。
豈料柳宮正笑了。
她整個人很白,卻是氣血不足的蒼白,唇色淺淡近乎于無,當她彎起嘴角時,竟有一種奇異的詭谲。
這詭谲甚至無法僞裝,純然來自刹那間柳宮正給人的感覺。
她說:“不,是‘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