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大都擁有兩個靈魂,一個用來在白天扮笑臉,一個用來在夜晚露爪牙。
在人間這座巨大的名利場裡,正面是道貌岸然的互遞名片,各自扮演得體又積極奮進的成年人;反面則是一個個情緒傀儡,赢家歡笑、輸者哭泣,用發洩,兌換第二日的人間入場券。
但有些發洩往往沒那麼直白露骨,至少夜的開篇不會。
它們會以各種高端響亮的活動包裹住聲色犬馬的内核,冠以虛名的體面。
就像林奚面前這家俱樂部。
後花園還播着老赫爾梅斯伯格的古典曲,男男女女輕聲說笑,交頸而談。
看起來别提多高雅。
但一走進樓裡,躁動的靈魂便像浮粉一樣浮出人們身體,晃動着相互碰撞。
林奚不能理解,李年年和秦勝執着于在這些人群裡撲棱,到底有什麼樂趣。
李年年瞄了眼林奚臉色,趁她臉上的冰霜還沒結得更厚,迅速拉着她熟門熟路坐到餐區,乖巧懂事地點了些林奚愛吃的。
等報好了菜名,林奚叫住服務小哥:“你們俱樂部怎麼做的分區?”
服務小哥愣了愣,十分敬業地介紹起場地:“如您所見,樓上這七層分别對應康體、休閑、娛樂……”
林奚點頭:“主盈業務利潤率是多少?”
服務小哥:“……”
李年年見狀隔空向秦勝遞了個眼神:看,我就說吧。
十點四十三分,夜的第一章終于緩緩拉開序幕。
菜品姑且算上乘,但餐廳着實過于熱鬧,李年年五湖四海的人脈像浪潮一樣,湧來又退,再湧再退。
年輕的女孩們借着心知肚明的爛理由搭讪秦勝,旁敲側擊地提議一起去四層玩遊戲。
五次三番下來,擾得林奚沒了食欲。
她放下餐布,身心俱疲,“我出去逛,你們玩吧。”
路清讓就是這時候出現在視野裡的。
二樓有個直通後花園的樓梯,她邊下樓邊觀察環境,走到一半發現東側的休閑沙發裡坐着個熟悉的身影。
路清讓還穿着白天那身西裝,淺灰色威爾士親王格經典款,精梳羊毛的質地,直線胸兜裡的暗紅色手巾與領帶保持色系一緻,矜貴又漠然。
完全一副誓把娛樂場變談判桌的樣子,引來不少行人打量。
更為醒目的是圍着他的三五個女生,溫溫柔柔講着什麼。
路清讓越冷,畫面反而越顯暧昧。
林奚立在樓梯上盯着他看。
許是盯久了,路清讓的人形開始慢慢遙遠起來。
在夜間名利場裡,牛鬼蛇神層出不窮,但說到底,隻有兩類人。
李年年和秦勝是前一類。
他們甚至拿不出自己的名片,懶懶散散往沙發一躺,看着沒個正形。
跟他們一比,後一類更像是精英人士,一出手就是金箔名片,再不濟也能用萊尼紋燙印。他們自帶故事出場,卻又都是“家道中落,最近在自主創業”一類的大同小異。
這無關男女,隻是一場獵與被獵的遊戲。
不在乎人間披的那層皮,僅靠嗅覺識别同類,鎖定目标。
就像圍着路清讓的那些姑娘,和秦勝身邊的截然不同。
秦勝年輕,嘗鮮、圖個刺激是她們的預設,說着說着話胸就貼上來了。
而路清讓這種穿着西裝來夜場裡的男人,更像是閱盡千帆的,女孩們傾向認為,沒準對他們來說,山珍海味不如一口清淡小菜。
裝也要裝得溫婉懂事有分寸。
林奚一手撐在樓梯欄杆上,将人間百态一覽無餘。
她聽不清對話,隻看到路清讓低頭看了看表,開口短短幾句,身邊姑娘們的臉就沉底了。
他再次低頭看了看表,連側影都是冷淡的。
姑娘們隻得猶猶豫豫起身,眼神是嗅到稀有物種似的戀戀不舍。
路清讓顯然不是來玩的,他在等人。
等誰呢。
林奚被勾起了好奇心,繼續把着扶手看戲。
不出半分鐘,路清讓站起來,迎了個女孩入座。
一看就是溫室養出的花骨朵,從頭到腳都被精心裝扮過,笑起來還帶着天真的香甜。
路清讓也跟着禮貌緻意,将面前的酒水單遞過去。
林奚收回手,沒興趣再看。
轉身刹那,撞到一人身上,她下意識往後撤了一步,卻忘記自己還站在樓梯上,上半個身子幾欲飛出欄杆,搖搖欲墜。
情急之下,隻得向前伸手胡亂一抓,拉住條胳膊。
對方也反應迅速,一把攬住她的腰,拉向自己。
本是無聲的插曲,反倒是樓下的人被吓到,驚呼出了聲,惹來更多關注。
林奚心有餘悸,輕輕吐氣鎮定神經。
“奚奚?”
路清讓在衆人愣神的功夫裡快步上前,比起“偶遇”的詫異,他明顯更焦急些。
确認了身份,路清讓幾步跨上樓梯,“磕到哪裡沒有?”
林奚還被面前的陌生男人攬在懷裡,對方也回過神,覺察不妥,尴尬地松了手,“沒事吧?”
林奚點點頭,低低道謝。
路清讓斂起剛剛的關切,恢複沉穩,平靜看向他,略一颔首,盡在不言中的感謝。
陌生男人不明所以,尴尬地呵呵一笑,十分有眼力勁地溜了。
林奚隻掏出手機給秦勝和李年年語言留言,半是威脅半是惱火:“我回去了,要是你們倆還貪戀人間生活,就最近不要來我眼前晃蕩。”
路清讓對林奚的出現緣由登時了然。
趁着她發消息的空隙,他從林奚的視線位置看向自己所在的那桌,沉思半秒,也不管面前人在不在聽,解釋:“林董讓我來跟劉教授的女兒吃飯,就像你看到的那樣。”
林奚拂開他下樓:“我對你的私生活不感興趣。”
已經走下了樓梯,她突然理智上線,問:“哪個劉教授?”
能讓爺爺上心的對象,自然不會是集團的路人甲乙丙。
“海洋工程領域,咱們聯合實驗室的校方負責人。”頓了頓,又看向那個女孩,低聲補充,“當代船舶工業的奠基人劉酉先生,是她爺爺。”
林奚以變臉修為二十載的功底,瞬間恢複專業态度,嫣然一笑,“既然是合作夥伴,那還是要打個招呼的。”
路清讓在她身後不易察覺地蹙了蹙眉,視線快速落到她單薄的裙子上,又馬上移開。
庭院裡有地暖,也有戶外壁爐,但溫度終究不能同室内比。
他下意識去解西裝扣,卻又不知為何轉瞬變了主意,搭在胸前的手順勢滑落,沉默着回了座位。
位置上兩個剛剛才見第一面的人已經聊開了。
林奚的長袖善舞和察言觀色,放在溫室花骨朵身上太過大材小用。
她一步步從“你這條塔菲石項鍊搭配當季日落色褶邊裙剛剛好”到“聽說劉教授的團隊又出了新成果,下次開聯合研讨會的時候,可一定要邀請我前去瞻仰”。
對面的女孩被她東一下、西一下,哄得開心,開懷地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