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家自然是在除趙炳春之外最尊貴的位置上。齊璞雖然年少,畢竟是代表齊家而來,于是被安排在趙炳春身側。
不多時,衆人坐定。
齊璞小小一個,縮在貴女、幾位年長郎君之中,頗有些不協調。
幾名侍女穿梭在人群中,為衆人添滿酒水。趙炳春作為組織者,舉杯道:“承蒙諸位賞臉,來赴趙某的宴。”他的視線不輕不重掃過齊璞,卻見對方一臉坦蕩,頓時十分憋悶。
“趙某亦非無事生非,今年着實春寒,諸位也受了許多影響。本官奉聖上之命,忝為一地父母官。”他舉起手,朝北行禮,續道,“今日請諸位貴人一叙,來年治理洛陽,心裡才有些數。”
齊璞微微側頭,迎上霁新先生的目光。他一時還猜不透趙炳春的意圖,但見先生眸光冷冽,是一副恨不得把趙炳春拖下去的樣子。
趙炳春說完,将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齊璞身前,也有人為他添上熱茶。
齊璞随着衆人舉杯,長長的眼睫垂落,遮住了他紛飛的思緒。
酒罷,才有人朗聲道:“趙知縣愛民如子,我等皆有耳聞,何必妄自菲薄?”
齊璞聽得差點笑出來,再一看霁新先生的臉色,眉頭皺得能夾死一隻蚊子。
齊璞連忙轉過臉,不敢再看霁新先生。他心裡隐隐有些猜測,這類大型的聚會,趙炳春當然不會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不過……
恐怕他此刻這些話多半是鋪墊,按趙炳春背後靠山推測,恐怕下一步就是行賄受賄之舉了。
果然立刻又是趙炳春說話,他聲音正直,大公無私:“何時才敢說一句問心無愧呢?”
“本官雖自認盡心竭力,對洛陽萬千百姓公正無私,不敢說人人皆承我的情……”
話沒說完,隻聽哐當一聲,桌案傾翻,一人猛地站起身,怒斥道:“你也敢說盡心竭力!”
滿桌的菜撒了一地。
齊璞一邊心疼糧食,一邊往那邊看去……等一下!
霁新先生?!
大驚失色之下,他差點從自己的位置上跌下去。
霁新先生如今是他的授業恩師,兩人同車而來,焉知衆人不将此事認定為齊家首肯?
以趙炳春那性子,恐怕從今日起更要記恨上齊家了。
雖然在齊璞看來,霁新先生說的話十分正确,但畢竟不宜撕破臉皮。按照他的性子,虛與委蛇,背後一擊即中,這才是制勝之道嘛。
霁新既然說了這句話,也不吝于多罵幾句:“狗官!你攀附權貴,不務正業,每日沉迷歌台酒肆,這是你的盡心竭力?!”
趙炳春臉色張紅。他傍上皇室數載,早就沒有人敢這麼當面罵他,氣得當場砸了杯子,喝罵道:“聽他的屁話!還不給我把人拿下!”
齊家算個屁!一個風雨飄搖的家族,也敢随便叫個人來羞辱他?
齊璞連忙起身,帶着身邊的侍衛沖上前去,攔住幾個蠢蠢欲動的捕快,往他們袖子裡塞了幾塊碎銀。
霁新尤自罵道:“你欺瞞聖上,舞弊科舉、貪污枉法!你以為自己深藏不露?可笑!可笑!洛陽已因你民不聊生,你還真當自己是個東西!”
趙炳春暴跳如雷,一場晚宴,如今更像是一場鬧劇。
混亂中,許多人不欲再看,匆匆起身,自後門離開。
齊璞帶着人把自家先生保護在中間。趙炳春已經氣得自己往前撲來,要把霁新先生抓住。
誰知他連霁新先生的衣角都沒碰到,先聽見霁新先生冷冷喝道:“我乃京兆成氏,你敢動我試試。”
趙炳春的腳步就這麼匆匆頓住了。
霁新先生譏笑道:“你以為自己在洛陽能隻手遮天,人人皆捧着你,就隻為了……”那句話他沒有說完,但人人都懂,指的正是帝京之上,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他心中對皇帝的怨恨亦不淺。
他看着趙炳春憤怒、驚惶的神情,忽然有些意興闌珊,用眼尾輕輕掃了他一眼,那醜态畢露的面孔……
霁新先生對齊璞道:“我們回吧。”
齊璞心中長歎,伸手正要扶着先生離開,忽然眼前一花,一個人影跪在了地上。
齊璞定睛一看,竟是方才引着兩人入座的年輕姑娘。
她不知何時候在了邊上,此刻見二人要走,終于決定出來。
再一擡頭,兩條眼淚滾滾而下,她泣道:“郎君垂憐,婢子有冤情要報。”
霁新先生看了齊璞一眼,見她俯身行禮,手腕邊上卻還扔着一塊碎裂的陶器,血液順着指節流下,染紅了她跪地的地方。
他沒說話,空曠的大堂裡,隻聽見年少的齊氏郎君溫柔的聲音:“娘子且先起來,有話慢慢說。”
趙炳春仍是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他再是嚣張跋扈,對着兩個百年世族,也還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地位。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