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钰安臉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挂起标準的笑容,迎上兩步:“周夫人也來了。”
周老太太微微皺眉,先認真掃過王钰安的臉,似乎當真關心齊璞一般,道:“小郎君這是發起了高熱呀……”
王钰安臉色不變,表情像是焊在了臉上,聞言應道:“是,我正要請大夫來瞧瞧呢。”
周老太太不動聲色地打量齊璞一眼,見他病容難掩,面色憔悴,終于确信他不是裝病。
她回過頭去,對身後侍女道:“去把東西拿過來。”
王钰安眼中光芒一閃,随着那侍女遠去的身影看去。
周老太太輕聲解釋道:“聽聞齊府一向樂善好施,近些日子施藥于民,周家佩服。如今齊小郎君突發急症,隻有送些藥材來,聊盡心意了。”
她看起來,還真像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王钰安沉默片刻,終究沒有多說什麼。
那侍女很快重新回來,手裡提着個盒子。鮮亮的綢緞覆蓋在盒蓋上,周老太太将盒子輕輕放在桌面上,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這是一些藥材,雖然不是多麼值錢的玩意兒,卻都是從江南着人寄來,聽說對發熱十分對症。”
王钰安雖看周老太太有十分的不滿意,見此情景,終究是一番心意,隻能将其收起。
兩人說完這幾句話,相顧無言。
王钰安先問過了大夫的情況,得知周府大夫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于是王钰安吩咐寒霜看顧好齊璞,自己則帶着周老太太來到前廳。
房門被合上,兩人并肩前行在曲折的回廊裡,初春的花已經開了,陽光照得花園裡一片耀眼的光芒。
周老太太頭上的發絲也被照耀得熠熠生輝,如同一片碎銀。王钰安不知何時落後她兩步,喃喃道:“你也老了……”
周老太太一刻不停的腳步頓了頓。
她回頭看去,王钰安也已半頭斑白。眉眼雖然還保持着從前的模樣,眼神卻早已不似從前。
她微微出神,片刻間王钰安已經離得很近,她聽見王钰安低聲喚道:“知平。”
周老太太猛地一怔。
十數年不曾聽聞的名字,如今隻覺恍如隔世。
王钰安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既有遺憾,也有滄桑:“你不後悔麼?”
“……我不知道有什麼可後悔的。”周老太太淡淡道。
像是當頭一棒,王钰安眼睛裡那一點懷念霎時消散,她舉步前行,半白的頭發挽成利落的發髻,輕而易舉地越過了對方。
她比周老太太更高,擦肩而過時,居高臨下地看見對方微微顫抖的步搖。
唏噓也不過是一瞬的事情。
從前王钰安可以叫她知平,今日她卻隻是周府的當家主母。
誰知她不想多說,周老太太卻叫住了她。她三兩步堵在王钰安面前,仰起臉,神情冷凝如鐵。
王钰安看見她皺紋橫生的臉,從前那雙清麗靈動的眼眸,又在心裡緩緩晃動。
“你忘了,我不是什麼好人。”她道。
“……杜蘅,”王钰安不由得道,“你就當我是你的敵人,你要鬥過我,你才開心。”
杜衡看着她,她年少的閨中密友,喉嚨裡發出斷續的聲音。
是敵人?是友人?
從她嫁入周府那一日起,從她得知王钰安千裡迢迢來到洛陽,與齊信之成婚起。
她做不到完全不恨她。
也做不到完全忘記她。
轉眼間,王钰安重新勾起嘴角的弧度,她像是面對一個尋常貴婦,溫聲道:“前廳在這邊。”
杜衡垂下頭,同時收斂起所有多餘的情緒。兩人和氣又疏離地并肩而行。
前廳裡,已經有侍女斟好茶水,王钰安坐在首座,杜衡坐在她下首。
茶霧缭缭升起,擋住了兩人的視線。視野變得朦胧起來,杜衡在一片白霧裡,沉默了片刻,突然問:“我孫子呢?”
王钰安緩緩道:“在院子裡,同喬三郎在一處,成肅在招待他們。”
杜衡松了口氣,她很想馬上把周文安抓回去,但是既然成肅也在,她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霁新先生,是個好心腸的軟柿子。
王钰安放下手中茶盞,她不太想和杜衡多說,側頭示意侍女替她裝滿茶水。
杜衡假作不知,悠悠道:“我家大郎出門遠行,不知什麼時候還被偷了随身之物,那賊人拿着東西,來我家騙了好大一筆财款。”
王钰安有些不耐,心道,你與我說什麼?難道還能是我來騙你?
她王钰安雖然不是什麼拘束的人,也不會做出這種事。
雖說因為洛陽動亂,府中确實出了一大筆銀錢,可她也懶得打上周家的主意。
杜衡打量着王钰安的臉色。
據她所知,王钰安确實幹不出來這種事情,見王钰安表情不大好看,似乎有些煩躁,就知道的确不是她所為,笑了笑轉移話題:“聽說……天使南下,已經走到武德。”
王钰安垂下眼簾,淡淡道:“正是如此,天使到臨那日,我們該到城外恭迎才是。”
“呵……”杜衡笑道,“齊家不愧是陛下忠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刀劈斧鑿不改本色。”
王钰安終于失去所有耐心,腦海中閃過一絲莫名的驚疑:“杜知平,你想說什麼?”
杜衡搖搖頭,扶着手杖站起身,走到門外。她并不高大的身影,卻在陽光下拉出纖長的影子。
王钰安猛地站起,追了上去。杜衡隻是站在陽光下,她沒有離開,臉上挂着溝壑縱橫的笑。
“你……”王钰安被自己的想法噎住,顫聲道,“你……”
杜衡沒有多說,向她道:“府中還有事務,勞王夫人招待一番,我就先離開了。”
她走得并不快,如果王钰安要追上她,隻是轉眼的事情。
然而王钰安站在原地,雙足像是被緊緊粘住,一時竟動彈不得。
那與從前變了許多的背影,似乎又有了新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