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衡而知平,設規而知圓,語出韓非子。
數十年前的話語聲如在耳邊,她似乎看見年少的杜衡攤開手中書本,趴在桌案上柔聲念着這十個字。
杜衡,杜蘅。
“我要給自己起這個字。”杜衡念完,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睛裡充斥着歡喜。
她坐在杜蘅身邊,一手支着下巴,疑惑道:“可你的名字是蘅。”
“這有什麼緊要。”杜衡不以為然,“我想要什麼名字,就是什麼名字。钰安,你明白我的吧?”
她不明所以,仍笑着應道:“嗯。”
杜知平,章法有度,才知方圓。心存制約……
她一日日看着杜衡走向未知的方向,和她年少的志氣全然不同。難道她當真有了不法的念頭?
王钰安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寒霜一路找了過來:“夫人,大夫來了。”
是杜衡找來的大夫。
王钰安恍然回神,問道:“大夫怎麼說?”
“小郎君寒風入體,是受了涼。”寒霜道,“不過隻要細細修養,并沒有大礙。”
王钰安這才放下心來,正要讓人去熬藥,又聽見寒霜笑着道:“方才施了針,小郎君已經醒了,夫人要去看看嗎?”
……
齊璞躺在床上,兩隻眼睛無神地盯着窗沿。
那上面有隻鳥兒,正叽叽喳喳地來回跳動,隻是總被蓋下來的木闆擋住,始終無法離開。
他盯了一陣,想讓人把窗闆掀開,一隻手伸出來,将鳥兒丢了出去。
賀六郎站在窗邊,沖他道:“郎君在看這個?”
齊璞放松地躺好,閉上眼睛,假裝沒有看見對方的淺笑:“是啊。”
賀六郎兩步走到他身邊,認真問:“郎君如今回了府上,能不能安心養病?”
這話說得。
齊璞淡定道:“師叔大可以放心。”
賀六郎盯着齊璞的臉,見他言辭懇切,神情鎮定,險些氣笑了。
他實在不知道齊璞哪裡來的自信,能如此坦然地說出這句話。
齊璞兩眼一閉,興許是剛被紮了幾針,感覺自己頭也不疼了,可以好好睡一覺。
正要“攆人”,便聽見一陣矯健的腳步聲。
王钰安出現在房門處,腳步放得更輕更緩,似乎擔心驚擾了齊璞,小心翼翼地走到他床邊。
她正要俯身查看齊璞的狀态,齊璞睜開了眼睛,沖她笑了笑。
“祖母。”他輕輕叫道,“讓你擔心了。”
王钰安隻輕輕按住他身側的被褥,低聲道:“你平安就好。”
“是。”齊璞看着祖母有些憔悴的臉,心底一陣難過,“我以後一定注意。”
賀六郎适時傳出一聲冷笑。
齊璞假裝什麼也沒有聽見,對賀六郎道:“師叔,你不是說還很忙麼?”
賀六郎放下環臂的手,扶着床架,見齊璞意識清醒,遂道:“我走了。”
王钰安緩緩坐下,替齊璞按了按被褥,低聲問:“你怎麼病得這樣急?”
齊璞乖乖回答:“夜裡吹了風,想起來家裡有藥材有大夫,不敢耽擱,就連忙回來了。”
這倒是實話。然而王钰安一聽見這話,眼睛裡卻浮現出一絲苦笑。
“你倒是運氣不錯。”王钰安道,“咱們府上的廖大夫不在城裡,藥材用得也不剩多少了,還是周家的大夫……”
杜衡一天雖然不幹幾件人事,這次卻真是幫了她。
齊璞原本還躺得十分放松,此刻卻睡得不太放心。他捕捉到祖母話裡的意思,半擡起身子問:“藥材用得快?”
王钰安随手把他按下去,不滿道:“不要亂動。”
“其實不該說給你聽的。”王钰安頓了頓,接着才開始說起這件事的始末,“薛複南下,如今已抵達武德。”
這件事齊璞是知道的,賀六郎曾告訴他,此人睚眦必報,心胸狹窄,又是個拿着雞毛當令箭的主。
他心裡隐隐知道,必然是薛複在來的路上鬧出了事。
果然王钰安一聲歎息,道:“他帶着那封增稅的诏書,每抵達一處,就要立即上繳稅糧。想來你不明白,在此之中又有許多可做手腳的地方……”
不。齊璞心中反駁,我知道。
可他甚至覺得,薛複不一定會做手腳。
他不需要這麼做,因為即使告到京城,皇帝又哪裡會說什麼呢?
泰安帝隻會高興于他的國庫,又能收入一大筆可觀的财富。
這就是封建時代的悲哀。
“無數百姓迫于壓力南走,洛陽城外人數劇增。廖先生與行雁二人,都去那邊義診了。”
她草草說完,低頭看向齊璞,擔心吓到了他。
她的孫兒,雖有幾分聰慧,卻是最柔善的心腸。
齊璞臉色沉靜,一言不發。他似乎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還是那副年少不知事的模樣。
王钰安心中一歎,輕聲道:“璞兒,你需要多加休息,這些事情,聽聽便算了,我們自會處理。”
齊璞乖巧地點點頭。
他看着祖母緩緩走遠的背影,臉色漸漸沉下來。
薛複。齊璞将這個名字在齒尖琢磨了幾遍,不由得冷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