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内小爐升起熱氣,酒液溫熱,斟入杯中。
薛複飲盡杯中酒,正要再斟上一杯,身下的馬車忽然猛地一顫,隻聽一陣刺耳的聲響,酒液都灑在了他的手背上。
“什麼人?!”馬車外傳來苗輝的怒喝聲。
隻聽得一片甲葉聲,馬蹄聲淹沒了對話,片刻後,一切重歸寂靜。
薛複撩起車簾,正要看看是哪個膽大的山賊,竟敢劫他的馬車。剛探出半張臉,便被一隻手猛地按了回去。
“!”那隻手很不客氣,薛複五官扭曲,破口大罵,“大膽!”
話音未落,他就看清了面前的人。
霍太尉面色凝重,一貫的笑容消失無蹤,死死地看着山林中。
日頭下看不清晰,陽光實在晃眼,然而山頭上錯落的人影,不時閃過的寒芒,都足以讓薛複汗毛倒豎。
“好大的膽子……”良久,薛複終于咽了口唾沫。
他不是蠢人,這樣龐大的軍隊,絕不是尋常山賊能組織起來的。
何況鐵器一向隻被掌控在朝廷手中!
霍太尉從嗓子裡扯出一聲冷笑:“薛公公,這是來找你尋仇的啊。”
薛複扯了扯嘴角,卻連一個虛僞的笑容都擠不出來:“霍太尉,你聰明如此,難道看不出來?”
狼子野心,其心可誅!
連他這個朝廷派來的天使,奉旨巡檢西南一帶的欽差都敢截,簡直是不要命了!
霍太尉沒有說話。
畢竟多了幾十年的閱曆,他比薛複還清楚些。這個攔截的人數,要麼是洛陽世族勾結,要麼……就是洛陽真的大亂了。
無論如何,情勢不容樂觀。
眨眼間,山上已經沖下來一片人影,攜着滾滾濃煙,一時間視野昏暗,伸手不見五指。
“保護太尉!”
“保護公公!”
隻聽見一片慌亂的驚叫,有人掙紮着往後退去,攔在了薛複面前。
霍太尉随手甩開面前的軍士,他年老體虛,跑不動這些壯年漢子,隻能左支右绌,勉力支持。
混亂中,苗輝把薛複往後拖行了一段路,丢在護衛圈中。
他喘着粗氣,在人堆裡尋找一圈,終于看見了沖在前面的霍太尉,連忙把人護在身後,也往後帶了回去。
眼看着前方人影越來越多。黃煙中依稀可見重疊的人群,幾乎将這條狹窄的山路賭得嚴嚴實實。
苗輝眉頭緊皺,不由得道:“得想個辦法,把他們引開。”
衆人的視線同時落在了苗輝身上,随即不動聲色地掃過薛複。
霍太尉不給他留面子,張口道:“他們是沖着薛公公你來的,不如你束手就擒吧。”
“……”薛複面帶菜色,想罵又不知道該罵什麼。
苗輝在心裡歎了口氣,他實在太清楚薛複的德性。
若是可以,他也希望能把這個禍害弄死,然而職責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當然,更重要的是,他是這些人的領隊,在場每一個人,都被他的決策牽系着命運。
倘若薛複當真死在這裡,他這個左右衛都尉難辭其咎,這些弟兄……難道就逃得過一劫嗎?
苗輝深吸一口氣:“諸位,由我來引開他們。”
他轉向薛複,微微垂下眼簾:“薛公公,請與我互換衣物。”
薛複沉默不語,随手扯下着金戴銀的配飾,塞到苗輝手心裡。
山頭上。
賀六郎趴在山林中,眯着眼睛小心打量山下的情形。
江五蹲在他身邊,小聲問:“這樣能行嗎?”
賀六郎淡淡道:“能不能行,等會兒就知道了。”
話雖如此,他的心裡卻很自信。
他知道薛複這個人的性格,此人南下帶着一群護衛,一路上仔細保護自己,吃喝皆由人試毒才敢碰。
這人極度怕死,極度自私。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賀六郎沒有看過兵書,卻也知道這句話。
他就是要逼着薛複逃跑。
即使沒有生命危險又如何?薛複不會願意冒這樣的風險。
他故意做出這樣的聲勢,營造出成千上萬人的氣勢,都是在吓唬薛複而已。
苗輝很快穿戴整齊。
他身上的護甲變成了細軟的綢緞,腰間配着香囊、玉飾,寬袍大袖,頭戴高冠。
薛複則換上苗輝的鐵甲,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和藹地拍拍苗輝的肩膀:“苗都尉的功勞,待回京城,咱家必然為你請功!”
苗輝沒有看他,視死如歸地向衆人拱手:“諸位,薛公公就由你們看顧了。”
他一一道别,在衆人欲言又止的目光中,長久地在霍太尉面前停下。
“我都明白。”霍太尉沉聲道,“你的弟兄們,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替你看顧。”
苗輝輕笑一聲:“都托付太尉了。”
他帶來的兄弟們被分作兩隊,大半留在薛複身邊,一小半随着他跨上馬背,衆人在馬上坐穩,發出一聲高喝:“駕!”
苗輝俯身抱住馬脖子,喝道:“向那邊沖出去!!”
滾滾濃煙再度升騰而起。
苗輝回頭看去,馬蹄踏起的煙塵後,那些窮追不舍的亂兵果然紛紛掉頭而來。
他一面策馬狂奔,一面苦笑道:“我要保你們,結果最後還是要你們和我一起……”
離得最近的那年輕人聞言,卻是一聲朗笑:“做戲做全套,如果讓你一個人去,也不過是無用的赴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