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死了,那幅畫也死了,時間的沙塵終極會埋葬一切。
一滴淚水從山知野蒼老的面容上滑落,當初城中陷入糾葛的幾人,似乎隻剩下自己。
彌頌對少女的愛慕根本無法掩飾,每當他悄悄找過那個少女回來後,總是帶着巨大的愉悅絮絮叨叨和山知野分享少女的點點滴滴。
山知野是帶着半是苦澀半是妒忌的心情聽他的講,當他心中也很清楚,那一晚是彌頌站出來而不是他,就注定了少女青睐的不會是自己。
同時也感到巨大的危機,幾乎無時無刻不膽戰心驚,擔憂這二人的安危,更是苦口婆心乃至聲嘶力竭的警告彌頌,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遊俠,他似乎并未了解到自己是如何拿性命開玩笑。
而至少在那時,彌頌是答應了他的勸阻,但事實上彌頌并未聽從他的忠告,因為從後續的事情來看,他根本毫無畏懼。
就在這幅畫即将完成之際,少女最後一次來見他,神情和話語中似乎透露出些許離别之意,他出于秉性的柔弱不禁擔憂勸阻,希望少女不要忤逆她的兄長,但少女隻微微一笑,雙眸中流雲四散,語氣平淡漠然,但字字擲地有聲。
她告訴他,自己已不願繼續退縮。
那一刻,他明白了少女的決心,于是在告密和隐瞞之間煎熬一夜,他隻是不希望伏寰盛怒之下牽連到其他人,他隻是為了自保。
不幸中的萬幸,命運并沒有給他抉擇的壓力,第二天,也就是畫作完成那一日,伏寰似乎心情極好,在百無聊賴地觀賞畫作之時,随口稱贊幾句。山知野隻覺得進退維谷,躊躇着準備告知伏寰少女的秘密,下一刻,一個侍女來報,少女已和彌頌一同離開,即将渡河。
他沒有敢看伏寰的反應,下意識地選擇逃避。但即便堵住耳朵也阻擋不住大侍女的哀求哭嚎,撕心裂肺的淚水灌注進山知野的耳中。
大侍女跪下求情,求伏寰看在血脈至親的份上放過這個自己從小撫養長大的女孩。
不可能放過他們,連山知野都心知肚明。
伏寰毫無起伏的聲音幾乎震碎整座朔望樓。
他說,取我的弓來。
然後,山知野的雙手幾乎不受控制,那幾乎帶着死亡氣息的誘惑,他望向門外的走廊。
一位侍女沉默地舉起一把漆黑的弓箭,猶如野獸的獠牙。伏寰接過,背影烏雲密布,然後,他拉起弓弦,一隻耀眼的光箭出現在弓弦之間,須臾之間,光箭離弦,幾乎撕裂長空。
隻一箭,徑直射斷始河之上少女和彌頌乘坐的小舟。伴随着一聲絕望的巨響,小舟徹底斷裂,二人沉入水中,瞬間無聲無息。
所有人都清楚,落入始河,絕無生還的可能,大侍女已經氣噎昏厥,在這次浩劫中,她哭啞了自己的嗓子。
山知野想要逃跑,但他很清楚自己毫無生還的可能,因為走廊中除了大侍女的其他人在一刹那全部死亡,而伏寰即将轉身,走向自己。
他根本來不及思考,周身的血液幾乎凝固,最後一絲理智和力氣讓他掏出懷中那副畫像,用盡全力打開,将自己的雙眼藏在後面。
他沒有勇氣看,沒有勇氣面對死亡。
但死亡隻與他擦肩而過。
伏寰沒有殺他,甚至沒再殺任何人,隻是拿走畫像,從此将自己徹底關在朔望樓中。
直到山知野一行人被趕出城,自此,他再未見過弑月城,再未見過伏寰,以及,那副畫像。
他曾以為自己親眼目睹了二人的死亡。那兩個人徹底沉入深不見底的河流之中,永遠不會再出現。
在回到靈隐書院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難以回歸過去的生活,難以拿起筆作畫,自然也失去了入内供奉的機會,隻能将自己隐藏在畫室的層層屏風之後,甚至時常出現幻覺,看見伏寰的身影出現在屏風之上。
就這樣過去兩年,猶如幻象成真,或者是自己已成為鬼魂的一員,明明應該已經死亡的二人站在他的面前。
少女告訴他,自己已改名斷舟,自那次落水之後,得以生還。
始河本來的确是入河即死,但初代弑月神顧念到後代恐怕出現意外落河,還是留下一線希望。
斷舟落水後,憑借着母親留下的希望,救起自己和彌頌,潛逃入關,四處尋求重新奪回弑月城的辦法。
他們聊了很久,聊了很多事。斷舟一如她在城中時那樣,仍舊帶着郁郁寡歡的驕矜,她很少說話,眉宇間總是滲出絲絲縷縷的哀愁。
那時他便心知肚明,她和他一樣,無法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