筚篥看着他跌倒,如此落魄狼狽,甚至是,難看,她幾乎不忍心看下去。她偏過臉,閉上眼,知道此刻的他不過是在困獸猶鬥。
很快就會過去,她安慰自己,很快他會恢複原狀,恢複他體面漂亮的做派,恢複他獨孤家繼承人應該承擔的責任,恢複與他母親和睦的關系,而她,不過是一段不和諧的插曲。
但當她再次望向他的方向,卻驚覺天地茫茫間,也不見了他的蹤迹。
“主人!”她失聲驚呼,面對從她身後走上前來的辭雀一臉不知所措。
辭雀依舊面目平靜如水,當她眼角已經悄然蔓生的皺紋卻在隐秘的搏動,似是不詳的漣漪。
就在筚篥偏過臉的瞬間,獨孤河已經抓住了幻境,但那的确隻是一個幻影,如何抓得住。在他指尖觸到幻影的瞬間,她如同烈日下的雪塑一般頃刻融化崩解,化為一汪流沙。
但那的确是她,他從未有過此時的堅定。
目光下視,暗沙流動,他猛然再次擡眼,沖向一個方向。
一百天裡,他無數次想象和她的重逢,最初,他幻想那是如同初次相遇時的,帶着命定的傳奇色彩,那時他們兩個人都稚嫩鮮亮,如同剛出谷的雲彩。
再一次又一次希望落空之後,他隻希望可以找到她,見到還活着的她,無論是多麼狼藉的場景,卑賤的或者肮髒的,都無所謂,哪怕是被圍追堵截後的一敗塗地,都無所謂。
此刻的他,腳步淩亂,心中凄惶,早已在漫長無望的尋找中消耗了他所有的風華正茂。
隻能憑靠着對她的一線牽挂,勉強前行。
眼前還是枯燥無際的風雪,甚至更加愈加稠密,每一片都在仿佛在阻擋他,嘲弄他。
腳下的沙礫與積雪混雜,發出垂死的悲鳴。
一切都是如此無望。
他的腳步之間減緩。
身後有人跟着,他很清楚,但此刻他已沒有力氣去趕走她們,其實,在他内心深處,自己究竟還剩下多少行動的力氣,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然而眼前現出一條道路,一條極其普通的破敗的随處可見的邊塞的道路,即便有大雪奮盡全力的掩蓋,還是露出斑駁的黑泥。
更是在路邊,有一顆胡楊樹的屍身,已幹枯千年至今未朽的屍身。
而她就坐在樹下。
他構想過千萬次的重逢,就是如此的平常。
她坐在一條最尋常的道路旁的胡楊樹下,穿着最尋常的衣裳,腋下依舊是那頂舊帷帽。
她擡起頭望向他。
一切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午後,仿佛沒有經曆一百天的離别,他們隻是如往常一樣在這裡相遇。
他上前,沒有說話,隻是挨着她坐下。
誰也沒有開口,毋甯說話語在此刻如此蒼白無力,根本無法訴盡他心中的五味雜陳。
許久,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坐着,一股莫名無望的等待環繞在他們四周。風雪漸息,細細的殘雪飄拂到他們的發絲上。
他從未有過如此的平靜,平靜得仿佛沉入深海,耳邊是她絲絲縷縷的呼吸,雪花輕盈落下,被她的呼吸攪亂垂落的步伐。
當然他很清楚,這一切都不會長久。
懷中的昙花比冰雪更冷,似乎在提醒他,昙花不願留在他的懷裡。
他擡手從懷中取出昙花,遞到她手中,一切如此平靜尋常,仿佛那不是攪動風雲的真經,不過是一塊充當午餐的面餅。
她默不作聲地接過,垂眸注視着昙花,面上波瀾不驚,如一壇死水。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雪都逐漸稀薄,現出烏白病态的天空。
她忽然站起身,依舊手持那朵昙花,聲音恍若隔世:“走吧。”
他也站起身,似是根本不需要多言,隻回答:“好。”
然而下一刻,已有兩個人影撥開風雪走來,毋甯說,她們一直在,隻是等待此刻才現身。
“走?走去哪裡?”筚篥代替辭雀說。
弑月回首,雖然是回首了,但目光并未停留在那兩人身上,而是空洞地穿過徑直飄散到殘雪中。
“去哪裡是我們自己的事,你還沒有資格發問。”獨孤河也回頭,語氣冷傲渾然不似從前。
“那我有麼?”辭雀上前一步,風雪中她的臉行将雪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