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挖掘出辭雀聲音中最深處的忌憚,并迅速将其放大,捕捉到其中一絲生的迹象,于是面無表情地撒謊道:“對。”
頓了頓,又道:“謝謝他還給我。”
辭雀蹙眉,這句話刺中了她,自己辛苦分娩栽培的兒子,最終卻背叛了自己。
惱羞成怒之下,她再次出手,卻被弑月一把攥住手腕,頓時,又是那股忽冷忽熱的氣流猶如洩洪一般猛然在她的周身沖擊,這樣詭異又可怖的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打開弑月的手,卻發現對方臉上現出一抹微笑。
其實弑月并不知道這是否算參悟,坤修光的參悟,是讓阿底提之經走向生的道路,而此刻,似乎她能控制的,隻有死亡的力量。
她松開手,辭雀連連後退。
瞬息之間,她不知道從哪裡湧出的力氣,背起獨孤河,猛然消失在風雪中。
辭雀臉上的驚懼緩緩消散,恢複她雍容的做派,垂眸望向放在弑月攥住的手臂,撩起衣袖,手腕上赫然是鮮紅的印記。
眉心瞬間凝聚起一股懷疑,雖然看似弑月的反擊如此詭異,但她體内并未真正受損,或許一切隻是她的障眼法,她并未參悟?
“主人,追麼?”筚篥上前,小心問道。
辭雀搖搖頭,望着弑月消失的方向,神情愈加凝重。
***
他醒來時,雪已經徹底停息。
這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農舍,雖簡陋,但萬幸不算髒亂,收拾得相當利落。在窗下,一盆碳爐正在燃燒,從爐灰來看,應該時常被更換,所以屋中分外溫暖。
從窗外望去,天空澄澈,雪既然停了,那自己應該已昏迷了好幾天。
對這幾天的經曆,他沒有清晰的回憶,似乎隻記得,腦中最後的印象,是母親朝自己,不,朝弑月沖去,他來不及思索,擋在前面。
其實那一刻,他賭的是母親對他還能殘存一絲舐犢之情,但從結果看來,母親并未有絲毫手下留情。
他的肋骨應該斷了,瞬間猛烈的疼痛讓他眼前一黑,自此所有五感封閉,連徹骨的寒冷都感受不到。
之後,他在黑暗中沉浮,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離,又是如何抵達這裡,但他此刻心中隻有一個問題:她在哪?
他硬撐着起身,想站起來,卻聽見門外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
“你可以休息一下了,他也該醒了。”
話音未落,已有一人推門進來,見到他正掙紮着起身,上前道:“你還能起來啊,看來可以走了。”
獨孤河擡眼望去,是一個牧民打扮的女子,周身簡樸幹練,隻一雙眼睛漆黑,深不見底。
“你是誰?”獨孤河問。
“我是誰并不重要,但是你不能再留在這裡。”女子說完,對外面喊道,“他醒了,你們趕緊離開。”
“與我同行的人呢?”
女子瞥他一眼,神情像是蘊着怒意,道:“你的腿不是還在麼,直接去看看呗。”
獨孤河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回憶自己的确沒有關于此人的印象,也不知從哪裡不慎得罪了她,估量或許是自己與弑月打擾了她,便道:“好,打擾了。”
女子略一挑眉,也打量他一番,身子一側,讓出門口。
獨孤河勉強撐起,扶着牆壁緩緩前行。
雖每一步都帶動着胸腔中的隐痛,但也不算難以忍受。經過女子時,他略微颔首低聲道:“多謝。”
女子望着他出門的背影,抿了抿嘴。
外面風雪已停,但正是雪化之時,比前幾日更加寒冷。
索性天空澄碧,分外開闊。他低頭時,看見雪地下隐約的綠意,不禁心中暗想,最冷的時候即将過去,春天快要來了。
遠處,天地相交一線上,一望無際的湛藍和雪白之間,有一點緩緩蠕動的影子。他舉目望去,的确是她正守着一群牦牛。
雖然很清楚她自幼在母親身邊也過着清淨苦修的日子,但看到她如同尋常牧民一般承受着瑣碎的生存的艱辛,他還是感到心中一陣酸楚。
她沒有聽見方才女子的呼喊,于是他自己朝她走過去。
天地間,本該明朗遼闊,但他越靠近她,卻越感到一陣難言的悲涼。
她背對着他,正在清理牦牛身上的牛蠅,曾經虛破在長安城的裁縫鋪子給她買的長衫此刻已經陳舊斑駁,衣擺沾滿泥污,她看上去已和最尋常的牧民沒有區别。
他回憶起和她第一次見面,她穿着奇形怪狀的衣服,渾然不覺任何人的目光,即便古怪又簡樸,也周身散發出獨立特行的光芒,讓他的目光忍不住追随她。
但此刻,他甚至失去呼喚她的勇氣。
但她自己似乎覺察到,緩緩回首。
四目相對那一刻,他驟然又幾分情形。
她可以疲憊,可以衰竭,可以枯萎,但她還是有着這樣一雙眼睛,隻要這雙眼睛還在,他就能認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