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逐漸沉入一片血海中。
在一線血緣的牽引下,她的意識随着虛破的靈魂落入阿底提之中的靈魂浩劫中。
獨孤河再次回首看她,滿面擔憂,但也隻看到她坐在馬上,雖搖搖欲墜但終究沒有落下,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後面。
但他不會知道,她看似平安坐在馬鞍之上,周遭一個病殃殃的春日黃昏,實際上,她的五感已經墜入一片風暴的浪濤中。
她在下墜。
在被汪洋吞噬。
一片血紅中,她想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耳邊隻有無邊無際的臨終呢喃。
多少個世紀以來為阿底提之經獻出靈魂的人,都被囚禁其中,等待着參悟者的召喚使用,他們的靈魂不得超脫,不斷被生的回憶所折磨。
血紅中似乎浮現出一張臉,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吞噬掉弑月的眼睛。
她感到自己舉起手臂阻擋,但沒有任何作用,血臉穿過她的身體,留下一段瘋癫的谵妄。
“……我曾經在普陀寺修習佛理,三十七年的青燈,直到聽到那個消息,我從清修中進入紅塵,為了得到那一線得道的希望,但是……若菩薩有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若菩薩……”
弑月看到這張臉還沉浸在悔恨中。還為等她的氣息得以平穩,一隻手猛然從虛空中伸出來,抓住了她的腳踝。
那是一雙已經幾乎沒有血肉的骨架,僅僅憑借一絲不甘,仍舊發出垂死的掙紮。
“……我曾是誅天教聖女宮的左護法,在那次叛亂中,我誣陷我的朋友,投靠我的敵人,隻為了一睹阿底提之經的真容,所以我遭到了懲罰,天的懲罰,神的懲罰,而不是神的懲罰,我沒有後悔,我隻後悔,阿底提從來不曾回應過我……”
弑月想将那隻枯瘦提走,剛剛揚起手臂,卻感到手腕猛然被一條鎖條綁縛住。
那條沾滿血污的鎖鍊,散發出酷刑的慘叫。
“……我被騙了,我被騙了,我就知道,不能相信他,他偷了那朵花,并且将我鎖在地下囚室中泥污之中,我受盡了屈辱與折磨,直到臨死之前都在詛咒他,這就是曾經對我說出過甜言蜜語的人,我早該知道……”
一刹那,所有的貪欲,嗔怒,癡戀,猶如狂風暴雨般席卷她的整副身軀,她想要大叫,想要讓他們通通滾開,但四肢和頭顱猶如遭到五馬分屍之邢的前奏,全部動彈不得。
而所有陷入千刀萬剮的痛苦中的靈魂,現在将他們所有的怨毒和憎恨都施加在她的身上,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剝。
但這一切折磨都沒有擊垮她的意志,她一邊掙紮着先要抽出自己的雙手,一邊在腦中不斷告誡自己。
“這一些都是假的,我還沒有被徹底吞噬,我沒有獻祭我的靈魂,你還拿不走。”
但是下一刻,一個微弱的,甚至可以說是輕柔的聲音在她耳邊吹拂:“對,你如此自私,你獻祭了你的親人你的朋友的靈魂,讓他替你來承受這一切磨難和酷刑,想想他吧,他就在這裡,和這裡每一個靈魂類同,不,更加不幸,因為他自願獻祭……”
不,不,她忽然感到心髒猶如被一把利刃貫穿。所以纏繞住她的靈魂似乎準确覺察出她這一刹那流露出的脆弱和愧疚,猶如餓虎撲食般撲向她,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剝。
她隻感到眼前一黑,所有血紅都像是瞬間被蓋上了蓋子,什麼也看不見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不,那不是我的名字,是我祖上傳下來的稱号,我的血脈,我的枷鎖。
她勉強睜開雙眼,看見了獨孤河和沉瑟熟悉的臉龐。
而在她們身後,是南方澄澈空淨的春日星空,如此璀璨。
“……我摔下來了麼?”她開口,卻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不,你一直坐在馬上,但馬沒有得到命令,在一個岔路口沒有跟上我們,也是我們走得太急沒有注意,等發現後,返回找你,看見馬帶着你走在一片野草地中,而你坐在馬上閉着眼喃喃自語……”
弑月擡起手搭在自己額頭,緩緩道:“我說了什麼?”
獨孤河有些遲疑,但還是道:“你說……對不起。”
他們不再說話,直到沉瑟平靜打破沉默。
“你要先休息麼?我們也不必如此着急趕路,如果你撐不下去了,還是先休息一下。”
弑月低頭默許,當夜他們隻能先在荒郊野外露宿一夜。
弑月靠在一棵樹下,看着獨孤河慢慢攢起一個火堆,忽然她想起什麼,問道:“你母親當時,獻祭了誰的靈魂?”
獨孤河猛然仰面看了她一眼,眼中竟然是一股被拆穿謊言般的驚慌和忏悔。
弑月蹙眉,緩緩坐直上身,正色道:“是誰?”
獨孤河移開目光,看着木柴中若隐若現的火苗。
“……是筚篥。”
弑月周身血液似乎在頃刻間凍結,無法流走,耳中也像是被灌入冰渣一般,僵冷而阻塞。她顫抖着看着獨孤河,難以置信地掙紮道,聲音低不可聞,因為她已沒有任何力氣。
“為什麼,為什麼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