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天不來習字了麼?”
“練完功有時間我會來的。”
“那太好了,姐姐一直惦念着你呢。”
她真的想着我麼?瀛淮看着朋友,一言不發。
“她想着你,你回去,她要送你一樣禮物。”
一隻毛茸茸的爪子踩上習字冊,留下一朵梅花的爪印,碧眼的白貓從遠西的新月沃土而來,将陪伴她回到故鄉。
習字冊再次飛上天空,幾乎遮擋住整片天際,上面密密麻麻寫着扭曲的名字。
瀛淮,流靉,炟郯。
她沒有再去習字。
那本習字冊被一把火燒盡,連同一起燒盡的,是她的朋友。
陪伴她從南海一路來到漠北的朋友。
弑月仰面看着燃燒的火堆。
女孩已化為灰燼。
周遭回想着看客的譏諷。
“一個奴隸還望向習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那個教她的侍女也要被責罰吧。”
“聽說她私底下教過不少人。”
“她圖什麼?”
“隻怕是蠱惑一批人要造反。”
從這本習字冊起,迅速變為一本寫滿了清洗名單的死亡書冊。
至高者恐懼于權力被染指,不留餘力地打壓所有人。
而這份恐懼隻讓瀛淮覺得可笑。
凡人的恐懼,終究隻能是凡人。
就算活了五百年又怎樣。
人群散去,瀛淮站在滿天飛舞的灰燼中,朋友的骨灰塵埃一同飄拂進深山,永遠無法回歸大海。
本來褴褛簡陋的衣衫逐漸華貴,她也有了穿青金紗長袍的資格。
她再也沒有見過流靉,即便知道她還活着,甚至在她離開昆侖山時,她依舊活着,猶如一個古老的旁觀者,存活在天山聖女萬世一系的回憶中。
聖女記載下炟郯的末日。
五百年,是凡人的劫。
即将接近那個劫,末日也必将降臨。
而凡人所有對抗命運做出的徒勞都是命運本身。
身穿青金紗長袍的瀛淮匍匐在炟郯的腳邊,看着至高無上的教主如何被凡人的恐懼所操控,肆意的懲罰所有顯露出不忠的人。
昆侖山上彌漫着血腥與骨灰。
現在輪到她宣誓她的忠誠。
于是她接受到必須檢驗自己忠誠的任務。
去殺死作為曆史本身存在的天山聖女。
殺死她,隻是一種掩耳盜鈴,五百年的詛咒依舊存在。
但瀛淮還是出發了,這是她唯一一次機會,如果失敗,她也将成為埋葬在異鄉的亡魂。
她仰面看着燒死了無數人的祭壇,做出選擇。
兩個身穿青金紗長袍的女人握住了手。
密謀在她們的眼中流動。
最忠貞不二的,最心懷鬼胎的,最袖手旁觀的,最清白無辜的,都在曆史和亡魂的追逐下,做出他們的選擇。
已存在數萬萬年的昆侖山默默注視着這些虛弱的易逝的生靈。
似乎有一場雪崩的前奏忽然在耳邊奏響,弑月追逐在回憶中瀛淮的身後,她迫切地想要看到,誅天教最強大,将整個教派引向輝煌頂端的教主,如何傾覆。
她狂奔的山巒中,奔向那扇山門。
兩個青金紗的影子消失在山門之後。
她想闖進去,卻發現根本沒有任何變化,隻能聽到遠處地震猛烈蔓延。
天崩地裂。
徹底撕裂了回憶。
祭台上的大火永世焚燒,焚燒萬年來的骨灰。
燈盞後的陰影暗藏殺機,而陰影自己也落入必死的困局。
枯瘦的白發覆蓋在習字冊上,撫摸着上面稚嫩的字迹。
高可遏雲的巨船行駛在荒漠上,輕紗浮動,船頭卻已空無一人。
從南海而來的卑賤至極的奴隸女孩,殺死了不可一世至高無上的誅天教教主。
她的名字被寫進曆史。
那個由教主所取的名字。
幾百年後,曆史已斑駁滄桑,曆史已自願飲毒酒而亡。那個名字,隻剩下半截殘缺的水部,一如汪洋永世不變。
山與海皆靜默無語,看着那些易逝的生靈。
雪崩過後,弑月再次發現自己躺在那艘孤寂的小船上。
她仰面,天上海鷗嘈雜飛行,身下海水百無聊賴地泛起波瀾。
一切仿佛一場午後小憩的殘夢。
而木雕侍女仍舊搖着篙橹,不知去向,忘記來路,隻知道手中的篙橹。
弑月站起身,看向侍女。
那張平靜的面容,沒有絲毫漣漪。
“我終于找到你了,第七位掌燈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