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平靜的臉忽然片片碎裂,露出幽藍的光芒,猶如一汪深潭。
記憶汪洋的最深處,一片朦胧的藍。
她伸出手,将食指伸入侍女的眼睛裡,一刹那,她看見了那些人。
沒有名字的低賤的漁民母親,一路從大海陪伴她來到山巅的朋友,那文雅的周身散發出冰雪氣息的流靉,曾為她所敬仰所向往的最後卻還是如一個凡人般死去的炟郯,最後,卻是一個年輕的女人。
一個有着紫色眼睛的年輕女人。
那女人的容顔在記憶中融化,變為一隻金毛的小貓,這隻小貓偏執又傲慢,卻又如此懂她,在如此漫長的五百年裡,這樣一個小動物,讓她仿佛回到了還未向神進發的歲月。
她看着那紫眼女人,猶如當年的昆侖山看着她。
但是,她終究還是離開了。
如今,所有往事在瞬間傾瀉而下,第七位掌燈使猶如一尊盛滿回憶的玉瓶,與一位紫眼女人對視着。
紫色的眼睛中,是如此熟悉的一臉深沉。
她凝望着那幽藍的深淵,心中從未有過如此清明的時刻。
這一刻,她不再是她自己,她回到了曾給予她血脈的坤修光的眼中。
當年,坤修光就是在這片靈魂的汪洋深淵中,悟出了操縱阿底提的辦法。
阿底提,即一,即存在,即永恒。
這份記憶,沿着血緣,保存在她每一位後人的靈魂深處,現在,家族的第四代人,拿到了開啟的鑰匙。
鑰匙,就在煙羅縷宮第七位掌燈使的眼睛裡。
太熟悉了,熟悉得讓人不禁懷疑時間是否還存在。
弑月緩緩拿起鑰匙,默念出那句早在她出生之前就根植在她血脈中的咒語。
“啊,你回來了。”
這句話飄過數十載的歲月,飄過數萬裡的山海,如落葉般降臨在荒漠中的一個孤寂綠洲的河流上。
而在環繞着的河的中心,那株開滿白色花朵的昙花一刹那徹底枯萎。
在昙花枯萎的瞬間,河水猶如一顆眼淚,劃過大地的褶皺,一路往南,越過歲月的波折和徒勞的等待,最終彙入大海。
而在木舟身下,所有曾被囚禁在昙花之中被欲望所折磨的亡靈,搭乘着河流,一起彙入真正的大海。
大海,所有人的起點和歸途。
木舟不再飄蕩,身下已是一片荒涼沙漠,瀛淮的靈魂中将不再有任何潮濕。
第七位掌燈使的軀殼在一瞬間徹底化為齑粉,與荒漠融為一體。
裡面已是空無一物。
而瞬間,弑月重新站在了煙羅縷宮的土地上,海水蔓延,樓台傾覆,宮人們往來穿梭,有些想着逃命,有些想着救災,已不暇顧及其他。
而眼前瀛淮的木雕寂然無語。
她環顧四周,見到了奄奄一息的沉瑟,和一旁也失去一直利爪的掌燈使。
而攔在他們之間的,是獨孤河。
碧眼的白煙掌燈使似乎有些氣餒,她看着眼前即将四分五裂地煙羅縷宮,痛心疾首道:“你們為什麼要來這裡?你們一來,一切都毀了。”
“你們所犯在先,不如先去給被你們塗炭的中原冤魂解釋一下為什麼?”獨孤河直視掌燈使。
“你們!滾出去!”掌燈使忽然咆哮道。
腳下驟然劇烈震動,本就已被海水淹至腳踝處的地面遭到震動,更加脆弱,一些宮人身形不穩,跌入海中。
而掌燈使的利爪已經伸向了獨孤河。
弑月上前,隻在短短的半日前,她深知自己不是掌燈使的對手,而現在,在親手粉碎第七位掌燈使之後,瀛淮的靈魂碎片已經連同她的血脈徹底交融。
幾乎不需要思考,她緩緩上前,擡起手,微微張開五指,再猛然攥緊。
掌燈使徹底化為一股青煙,無聲無息地飄散在空中。
海水更加猖獗地洶湧進來,腳下也愈加地動山搖,宮人們的呼喊和求教響成一片。
失去了宮主和掌燈使的庇護,她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弑月看向獨孤河,道:“你去搶艘船,帶沉瑟離開。”
獨孤河蠟燭她的衣角,道:“不行,你去哪裡我去哪裡。”
弑月不再糾結,點點頭,獨孤河扶起沉瑟,跟在她身後,三人一起逆流而上,前往當初困住弑月的朔望樓。
宮人在她們身邊跑過,一個熟悉的身影攔下她們,竟然是纓。
她一見獨孤河,蹙眉喊道:“你們瘋了,趕緊走吧。”
獨孤河隻搖搖頭,并沒有回答。
纓一邊念叨着“瘋子”一邊看着她們離開的背影。
曾經寬廣空靈的煙羅縷宮此刻隻剩下了驚恐和死寂。
朔望樓下,空無一人,門庭洞開。
三人走進去,果然,這裡已經和當初弑月第一次進來是迥然不同。
這裡猶如一個枯敗遺棄的佛堂,最中間的瀛淮的雕塑已經不滿塵埃,團座的掌心,放着那朵微弱的白花。
弑月上前,指甲觸碰到白花的瞬間,整朵花忽然化為青煙。
曾經在塵世間掀起無數恩怨情仇的阿底提之經的實體,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世間不會再流傳這個傳奇。
獨孤河眼睜睜看着昙花灰飛煙滅,不禁啞然道:“就這樣麼?”
弑月低下頭,看着指尖留下微涼的觸感,其實在她内心深處,也問出這樣一句。
就這樣麼?
阿底提之經就這樣消失了?一切都仿若神女的一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