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越英要出差的地方叫音橋鄉。
之前劉知縣派出的征稅隊伍分商戶和田戶兩批人手。商戶集中在縣城内,征稅工作已經收尾。
田戶分散在鄞縣各地,縣尉鐘桓昌領着一幫甲頭、馬步東奔西跑,忙了近兩個月,終于有些成效。然而他們在音橋鄉卻遇到點麻煩,急需對田賦征收比較熟悉的人手。
施越英在這方面頗有經驗,是下鄉的不二人選,恰好音橋鄉也是吳宣的老家,劉知縣便派吳宣和施越英同行。
兩人收拾行裝,清早騎馬出發。
音橋鄉位于鄞縣縣城西面,二人一路往西,奔了大半日,來到鄉郊,在路邊找了一處涼亭歇腳。
六月的鄉間草氣莽莽,滿眼綠色,風裡都是花香。
施越英邊喝水啃幹糧,邊閑聊。
吳宣這兩日雖不發癡了,還是時不時地提起他的仁枝姐姐。
“我讓母親去跟仁枝姐姐提親,你覺得如何?”他突然蹦出來這麼一句。
施越英驚道:“這也太突然了吧?你才見過人家一面!”
吳宣沒接話,起身遠眺亭外碧草,口中吟道:“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兮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①”
施越英很無語:“你才多大啊,就這麼着急成親,起碼也得約人家幾次,先談談戀愛啊。”
吳宣問道:“何為‘談談戀愛’?”
看來這個酸書生還沒開竅。
施越英笑道:“就是多跟她聊聊,确定人家的心意,了解她的家世背景,不然怎麼知道你倆是否适合成親啊!”
吳宣信誓旦旦:“不管仁枝姐姐家世如何,我都想娶她。”
施越英無奈:“那也要看人家到底願不願意嫁你啊,你總得讓她了解一下你,讓她考量一下吧。”
吳宣贊同,然後興緻勃勃地跟施越英讨教怎麼把人約出來。
施越英雖然兩輩子都是單身狗,但紙上談兵還是在行的,給吳宣提供了好幾個方案。
兩人又胡亂聊了一陣,見日頭西斜,便離開涼亭繼續趕路。隻一刻鐘,就到了音橋鄉鄉司吳楚林的家。
鄉間小村無官驿,鐘縣尉等一行人便在吳鄉司家落腳。施越英和吳宣也跟着在他家用晚飯,席間鐘縣尉細細說了他在此地的情況。
自上回鐘縣尉下鄉宣傳納稅,帶回約六成農田受災的消息後,劉知縣随即寫了請求田賦減免的折子層層上報。不到半個月,朝廷就予以批準,頒布了詳細的诏書。
減免政策規定,遭雪災的各縣衙應根據受災情況,結合五等丁産簿②實行田賦減免。若受災田産過半數以上,第四、五等戶免稅,第一、二、三等戶免其賦稅之六成。若受災田産不過半,第四、五等戶免其賦稅之半,其餘等戶免三成。
簡而言之,受雪災影響大的田戶免稅多,家産多等級高的田戶的免稅少。
鄉間納稅一向由鄉司負責,鐘縣尉此次主要監督受災農田的核實,他做事認真,每天去田間勘查,并入村訪戶,以免田戶虛報災田數目。
本着這股執着細緻的勁頭,鐘縣尉還真查出弄虛作假的事情。比如有不少一、二、三等田戶本來沒有在冬天種任何農作物,卻謊稱受災,以誇大受災田數。
最意想不到的事莫過于發現隐田了,即未登記在冊的農田。本朝已有專門的土地田産登記,方便征稅管理。
鐘縣尉在勘查災田的時候,無意發現鄉郊有一片隐田,經過一番調查,找到了此田的戶主楊三。
此田位置偏僻,面積頗大,也未受災。而楊三家本是四等戶,若加上這塊田産,便會升作三等戶。
他家有部分田産遭災,若此田真是楊三名下,那麼災田數目不變,田産總和增加,災田數恰好降到他家總田産的半數以下,賦稅減免政策的優惠就會大打折扣。因此他極力否認自己是此田戶主,并嚷嚷着要上訴。
施越英好奇問鐘縣尉:“您太厲害了!您是怎麼發現楊三是戶主的?”
鐘縣尉坦然道:“這個簡單,隻要問一下村民便知誰家在此田耕作。”
施越英恍然:“所以楊三并沒有掩飾自己對此田的使用,隻是過去田産未登記,官府民衆也沒發現罷了。”
鐘縣尉答道:“正是,先帝時有方田均稅法,須定期丈量田地,登記造冊,以防大戶隐匿田産逃稅。而今此法廢黜已久,丁産簿也久不更新,是以…… ”
施越英聽老師方昱提過方田均稅法。
此法是先帝時變法派推出的新法之一,但十幾年前今上登基,太後掌權,守舊黨卷土重來,新法便被罷廢,時人也不敢再讨論。
此刻鐘縣尉一時感歎,但很快意識到自己失言。
吳鄉司忙轉移話題:“唉,想那楊三也并非富戶,在音橋鄉娶親落戶也不過十來年,算是勤勞實幹之人。”
施越英又問:“既然楊三一直在那隐田耕作,他為何否認自己是戶主呢?”
吳鄉司解釋道:“他聲稱當初原戶主隻是手頭缺錢,收了他一筆錢将田給他租用,并未将田過戶交割。”
施越英道:“那原戶主怎麼說?”
吳鄉司皺眉道:“這就是此事難辦之處,原戶主周旭已經搬離此地許久,杳無音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