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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八十二章 「蝶花美人圖·結局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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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數月,終于有一天,又聽到郎中鈴響,慈氏趕緊讓奴娘再請進門。

這次用藥,比上次感覺更好,但沒過多久,又萎靡了。

慈氏說,她後來才想明白,這是奴娘和老奸夫的奸計,讓她反複請老頭進家,踩熟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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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裡則說,慈氏确實請這個江湖老郎中看過兩回,鬧得四鄰皆知,兩次都先嚷着快好了,活神仙,後來又罵騙錢貨,要報告州衙抓他。第一次看與第二次之間隔了兩三個月。第二次診治離奴娘私奔有近兩年。

慈氏稱,奴娘與郎中仍暗有往來。奴娘私奔那日,郎中又來巷中,左右鄰居确實聽見他搖鈴響,郎中主動敲門,說前兩次沒醫好慈氏,心甚不安,這一兩年尋遍天下,配齊藥材,終于煉成奇藥,定能把慈氏治好,而且一文錢都不收。

慈氏心一軟,讓他進院了。

郎中剛進屋,慈氏便聞到一股異香,昏睡過去。

醒來後家中沒有郎中,也沒有奴娘,值錢的細軟都沒了,兩個孩子也昏着。

慈氏趕緊讓人通知袁仁,又上報州衙,衙門派人各處搜索,毫無結果,當日碼頭開走無數船隻,推測奴娘與郎中不知搭上哪一條船,去往天涯海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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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凝視袁恪:“或許,此事還有另一個真相,令堂從未與人私奔。”

袁恪冷冷地再一挑唇:“你這亂扯胡唚的文狗,将我家醜事盡數揭開,卻要替她粉飾?你将我阿奶那般良善的老人家說得如此不堪,該天打雷劈!我阿奶與我阿爹,一世忠厚和善,待那毒婦更情至義盡!他們若是你說的那種人,州衙豈會讓我當差,與先父交往的諸位叔伯長輩,豈能像而今這樣對我百般照應?那毒婦,冒充官小姐,我阿奶阿爹不忍看她被打死,才謊稱她與我爹有婚約,且已有孕,借遍親戚湊錢将她贖出,親戚從此都不與我家往來。毒婦謊稱有孕,逃脫刑罰,懷上我哥後,怕衙門算出月份不對,使計催産,我哥不足月出生,竟成癡傻!”

白如依問:“慈氏與袁仁一直這樣對你說的?”

袁恪哈地再一笑:“她私奔是我親眼所見!你編排我阿奶苛待她,把一個善良的老人家說成惡婦,但她跑了我阿奶還幫她圓謊!其實郎中根本不是我阿奶放進來的,是那毒婦給我們下了藥!她跟郎中早有謀劃,我看見了!”

柳知溫和地問袁恪:“你看見什麼了?”

袁恪喉嚨中咯咯作響:“那毒婦是個詭計多端的女人。姓白的編排她被我阿奶阿爹關在家裡做牛做馬,其實她挺滋潤的,我阿奶喜歡熱鬧,家裡有一輛闆車,可以推着她老人家去市集逛,我們也一同去。”

白如依問:“闆車如何動起來?有牲口拉,還是你娘推?”

袁恪道:“阿奶一個老人家,能有多重?她邊推邊說笑。”

白如依道:“你娘一位弱女子,推着你奶奶,還要笑着照顧你們哥倆。而今你這麼說她,真是孝子啊。”

袁恪神色猙獰,一副想啃了白如依的模樣。兩個小兵将他按住,程柏沉聲道:“先生說了半日,該累了,先稍坐喝茶,讓他說。”

白如依拱手:“大帥,容學生再問一句。”又轉向袁恪,“你記憶如此清晰,肯定不是兩三歲的孩子,你說的去市集的事,在令堂失蹤前不久?”

袁恪的神情又猙獰起來,程柏緩緩道:“白先生。”

白如依一揖:“學生立刻閉嘴。”坐回椅中,端起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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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恪情緒略平複些,向上首道:“禀大帥,禀府尊,小人所說的事确實發生在我娘出逃前不久,具體隔了多少日子,小人記不清了。那婦人每去市集,都精心打扮,與她在家中時不一樣。”

頭發梳得很整齊,不再亂蓬蓬的。衣裳也很幹淨,跟在家裡穿的不一樣。渾身散發着香味,沒有飯菜味泥灰味和阿奶褥子上的臭味。

“我阿奶愛看戲法雜耍,喜歡吃市集點心。好幾次阿奶與我們正看着吃着,那婦人就悄悄不見了。”

每到這時,阿奶便讓他趕緊去找娘。

他在滿街人中來回跑動,看到……

“我看到那婦人與郎中說話。”

白如依似乎想說些什麼,程柏将他一看,白如依繼續老實地喝茶,仍是柳知溫和問道:“你當日年歲甚小,确定令堂見的人是郎中?”

袁恪肯定地道:“小人市井裡生長,那時已經五六歲了,當然認得市集上賣藥的郎中。那人也不是什麼糟老頭子,挺年輕的,頭發胡子都是黑的,大約三四十歲吧。相貌确實記不清。那婦人看見我,就趕緊不說了,還叮囑我千萬别告訴祖母,讓我對祖母說她是在買針線,她晚上給我做好吃的,我就對阿奶說了謊。”

柳知問:“令堂見過那位郎中幾次?”

袁恪道:“單卑職看見的,就有三四次。她為了瞞過我阿奶阿爹,還帶着我哥去買針線,我哥什麼也不懂,特别聽那婦人的話,那婦人讓他說什麼,他就說什麼。”

柳知再問:“令堂不見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袁恪道:“小人記得,那天先父照例清早去衙門,他大多在衙門吃午飯,很少回家吃。家中隻有阿奶、我哥、我與那婦人。那天中午的飯菜都是阿奶與我愛吃的。我小時候不愛睡午覺,被逼着睡也是裝睡,再偷溜出去找附近的孩子玩,但那天特别困,湯還沒喝完眼睛就睜不開了。是那婦人把我抱去了卧房。我隐約聽見有動靜,拼命睜眼,依稀看見那婦人在翻箱櫃,之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等再醒來時,天已黑了,家裡都是衙門的人,我還以為叔叔伯伯是來找我爹吃酒的,我爹什麼都沒說,我竟還要找娘……”

他喉中發出咯咯怪聲,既像哭又像笑。

“還是阿奶說,别瞞孩子了,他雖小,也懂事了,告訴他吧,他娘跟人跑了。”

袁恪喉嚨裡的怪聲更急促。

“從那天後,我一直擡不起頭。那婦人永是我之恥!阿奶勸說,誰家都有不能對外人講的事,如果揭開了,他們未必比得上咱家。讓我隻當那女人死了。她老人家跟我爹一直瞞着我,沒讓我知道那毒婦幹的最惡毒的事!”

柳知眼中露出憐憫:“令兄……”

袁恪咬緊牙齒:“我哥是傻,誰哄他他都信,他對誰都好,見都笑,最聽那毒婦的話,天天像條狗一樣跟着那毒婦。尋常人對這樣憨的狗都下不了手。她……她……”

他吸一吸氣。

“我阿奶和我爹,一直幫這毒婦瞞着。我醒來後,發現我哥不見了,阿奶和爹跟我說,我哥太想我娘,受不了這事,她和我爹管不過來,送到廟裡請師父們看幾天。沒過幾日,我聽說我哥得了急病,醫不好,埋到廟後面了。阿奶說,我哥在那裡,天天聽着經文,能早早托生到好人家。”

多年後,待父親過世,他才意外得知真相。

“先父臨終前,對我說,他覺得,與那女人一場孽緣,隻當前世注定,無悔無怨。他此生唯覺得對不起一個人,就是我哥。他可憐我哥養在我家,生成了一個傻子,沒人疼愛,就那麼沒了,孤零零在野地裡。那片地裡埋的都是沒爹沒娘被人扔了的野孩子,我哥畢竟是有家的。他吩咐我把我哥遷到一處正經墳地,讓我哥身後有個着落,一切冤孽和解,也算為我将來的子孫積福。我爹還說……”

袁恪又深吸一口氣。

“我爹還說,讓我最好别開我哥的棺木,直接套一口新棺。如果開了,看見了什麼,别怨恨。并非故意,都有苦衷,世人皆苦。我當時不明白什麼意思。我去看了埋我哥的那塊地,地上沒有墳頭,也沒标記,不知如何找尋。萬幸一位老師父說,當年我爹一定要讓我哥葬在那塊地,他們想到日後或有動棺遷葬事,把埋葬家兄的地方記在一本冊子裡了。不過記錄的那位師父去别的地方給人講經,得等他回來才能查到冊子在哪。我爹沒留下太多積蓄,如今明州墓地價高,我爹這麼心疼我哥,我想便讓我哥陪着我爹吧。先祖墓旁本有預留給我爹的地,我同另一家換了一塊大些的地,可容下雙墓,也準埋我哥這樣早夭的人……”

知道呆頭埋葬之處的法師還沒回來,袁恪先葬了袁仁。

“今年八月,和尚終于回來,按他記載,總算找到我哥的墓。棺材朽爛了,身上卷的席子也糟了。衣裳還在,我記得,是他的。他顱骨有傷,脊骨胸骨折斷,分明是被打死的。他手裡攥着那根金簪子,脖子上還挂着毒婦給他的白銅片!銅片上福慧平安四個字是毒婦親手刻的,她居然為了私奔,将我哥活活打死!”

程柏問:“你為何會做如此推論?”

袁恪大吼:“除了她還有誰?!我阿奶下不了床,又暈過去了,事後衙門讓大夫給我和阿奶診過脈,我們都被下了藥。藥下在糖醋肉裡的。我哥不愛吃酸,想是沒吃多少,暈迷中被毒婦翻箱倒櫃的聲音驚醒,毒婦怕他嚷起來驚動鄰居,或她的奸夫也到了我家,便把我哥殺害!”

程柏再問:“那根金簪又是怎麼回事?”

袁恪牙關再度咯咯作響:“金簪是這對狗男女的定情之物!必是在殺害我哥時脫落,我哥攥在手裡,化成白骨都沒松手。”

柳知面露疑色:“金簪是當年明州有名的仙姑雪真之物,她與你家毫無瓜葛,為何她的金簪會變成令堂與情郎的定情物?”

袁恪惡狠狠道:“什麼仙姑,假跳大神賣假藥的女人!尋常江湖把戲!我一開始也疑惑,那妖女門檻高得很,毒婦偷光家裡的錢也未必能見她,為什麼反拿到妖女這麼貴的首飾。那簪子确實純金的,鑲了珠花,刻着雪真的名字,尋常人買不起,更不可能白送給毒婦。萬幸老天有眼,那什麼真早死了,偏偏她閨女又來明州賣假藥,她也裝模作樣,不見男人。我找萬婆幫忙,小妖女謊稱不知道。也不必她知道,我已找到答案。雪真被天火燒死,衙門當疑案查,她的醜事衙門都有記錄,跳大神的器具還在庫裡。是鈴铛!當年郎中來我家時,就搖着鈴铛,他們必是同門。郎中勾搭毒婦,須給些甜頭才能誘她出逃,便和他師妹借了這根金簪。當日毒婦私奔,帶着這根金簪,殺我哥時掉落。可憐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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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旁聽的白如依又開口:“你不覺得,你想的這個故事,很牽強麼?”

袁恪頓時擡頭,眼中燃起嗜人的火。

“難道你也是毒婦奸夫的同夥,屢屢污蔑我阿奶與先父,替毒婦開脫。”

白如依從容地看着他。

“首先,雪真當年非常有錢,若如你所說,郎中與她是同門,借她首飾勾引你娘,何必拿一件刻着雪真名字的簪子。明州滿大街金鋪,借錢買一件不行麼?

“其次,走方賣藥的郎中常用鈴串,多鑲嵌在一塊闆上,雪真用的鈴串沒有闆。搖鈴郎中初次和第二次登門為慈氏醫治時,你年紀非常小,記憶模糊,怎能辨認郎中的鈴聲與雪真所用之鈴的聲音相同與否?何以斷定他們是同門?”

白如依又起身俯視袁恪。

“再次,搖鈴郎中到你家給慈氏治病時,很多鄰居看到他的相貌,确實是一位老者。而令堂在市集上交談的郎中,你也看得很清楚,是青壯年。年齡外貌差距如此之大,為何你覺得兩位郎中是同一個人?”

袁恪愣了一下。

白如依盯着他,向前走了一步:“真相是,有兩位郎中。一位年老的郎中在你三四歲時,到你家給慈氏看過兩次病;另一位年輕的郎中,在市集與令堂交談過幾次。孩童心智薄弱,記憶極容易被更改,你一直聽慈氏和袁仁說老郎中之事,于是把老郎中和年輕郎中當成了一個人。慈氏和袁仁是不是還叮囑你,别把令堂與年輕郎中在市集說話的事告訴别人?”

袁恪甩一甩頭:“那毒婦是我娘,我阿奶說,再怎樣我也是她兒子,怎能說母親的不是?我阿奶是在幫她遮羞。我親眼看見她在市集與人勾搭,她跟那人跑了,即便不是先前上門的老頭,是她新勾搭的年輕的,那又如何?”

白如依冷笑:“慈氏耳目靈便,你覺得令堂在市集同年輕郎中說話的事,她會不知道?為什麼慈氏和袁仁說,令堂跟老郎中私奔,而不是這位年輕郎中?因為慈氏和袁仁沒法讓年輕郎中消失,令堂失蹤後,年輕郎中仍在市集賣藥。”

袁恪脖頸處青筋暴起:“那麼,奸夫仍是老郎中,年輕郎中是個牽線的。”

白如依眼中閃過一絲同情:“你還沒明白?老郎中隻到過你家兩次,之後一兩年沒再出現。令堂失蹤時,慈氏昏迷未醒,令堂失蹤後,袁仁和慈氏立刻咬定令堂和老郎中私奔了,絲毫不懷疑情郎另有他人,譬如你見過的年輕郎中。為什麼?因為他們清楚根本沒有情郎,私奔這件事是他們編的。袁仁與慈氏母子殺了令堂和令兄,又拿如此惡毒的謊言污蔑令堂,給自己脫罪!”

袁恪嘶吼一聲:“你……你……”

白如依再向前一步:“你做下如此罪案,更罵自己的母親是毒婦,早已無心無肝,就用你僅剩的腦想一想。以慈氏之精明,必早知令堂在市集找郎中之事,更知道令堂為什麼與郎中交談。我猜,令堂是想請郎中醫治你哥哥。”

袁恪的表情頓了一下。

白如依接着道:“再說最大的疑點,雪真的金簪怎麼到了令兄手中。令堂遇害前,明州有一件挺出名的大事,雪真被褚英的如夫人們抓到船上,拆穿僞裝,丢到岸邊。我猜正是此時,她的金簪遺落。雪真十分神異,又與褚英有瓜葛,撿到金簪的人不敢私藏,也不敢或不知如何還給雪真,便交給了正在巡視的州衙差役,我猜,就是你爹袁仁。”

袁仁在州衙當差,見識比尋常百姓多,對雪真這種女子沒什麼敬畏,他匿下了這根簪子。以男人的心理,家中有一位美貌的妻子,又得到一件精美的首飾,必會讓妻子佩戴上首飾欣賞一番。

“令堂想給令兄治病,呆症本無藥可醫,說能醫的那個郎中是個騙子,定向令堂索要巨資。令堂不知道你家的錢藏在哪裡,湊不齊郎中要的數目,她想到袁仁帶回家的簪子。令堂應是向郎中讨了迷藥,下在飯菜中,待你與慈氏睡去,翻找金簪,想找到後帶令兄去請郎中醫治。對,令兄根本沒睡,令堂知道他不愛吃酸,沒把藥下在湯裡而是下到糖醋肉裡。正當令堂找到金簪要帶令兄出門時,袁仁回來了。”

可能他突然起意回家吃飯,也可能奴娘不擅長僞裝,早被慈氏留意,特意讓袁仁藏在附近。

“袁仁看到令堂竟敢偷簪子,必非常震怒,令堂與令兄慘遭毒手。根據方才你複述的袁仁死前話語,他殺令兄并非故意,大概是在對令堂下手時,令兄前來阻攔,或袁仁想拿回金簪,令兄覺得這是母親要的東西,不肯松手,被袁仁打死。以慈氏袁仁之貪,未把金簪從令兄手中拿回,或是心存一絲良知,對令兄有愧疚;亦或怕衙門前來搜查,搜出簪子;又或出于迷信,覺得雪真的簪子邪性,讓簪子和令兄一起在廟後的荒地裡聽經。”

袁恪目光渙散。

白如依繼續道:“袁仁殺妻殺子後,便思脫身之法。慈氏醒來,與他一同編造了令堂與人私奔之事。左鄰右舍都知道,令堂舉動皆在袁仁慈氏母子監視之下,幾乎從沒單獨接觸過外人,袁仁也不敢去市集把年輕郎中殺了,想起之前來家裡治病的老郎中,編成奸夫似能說得過去。老郎中連慈氏都騙到,在明州收獲定多,按照江湖作風,至少十年内不會回明州,他歲數那麼大,可能永遠不再來,暫時穿不了幫。至于令兄,女子私奔大多把孩子抛下,何況令兄心智有異,令堂帶他不帶你說不過去,托辭病亡比較合理,送到寺院後的荒地掩埋。寺中僧人應對令兄之死有所懷疑,記下令兄埋葬之處,方便以後查尋,也是慈悲功德。”

程柏問:“先生做此推測,那麼,奴娘的屍身在何處?”

白如依道:“在袁家的地下,或慈氏的棺木下。”

袁恪蠕動了幾下,喃喃道:“胡扯,狗賊,你信口胡扯!”

白如依道:“在下是否胡扯,待尋到令堂時便知。而你附會證物,做出荒謬歪曲想象,心中充滿恨意,更将恨遷到你覺得不配為母的女子身上。”

袁恪一側的嘴角抽動兩下,未答話。

白如依又湊近些許。

“你方才一直為慈氏辯解,說她和善慈愛,十分疼你,卻沒怎麼說父親如何待你。令堂與令兄不在了之後,你的日子開始不好過了吧。最初,有慈氏護着你,待慈氏過世,令尊打你更狠。這才是你恨母親最大的理由。袁仁是不是說,因為你是令堂生出來的,因為你長得像她,你才該打?”

袁恪又發出一聲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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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冷冷俯視袁恪,略一停頓,繼續道——

“袁仁過世後,你遷令兄的棺木,看到簪子,以為令堂私奔時殺了令兄,心中恨意更深。你覺得你們兄弟的不幸,全因令堂。你覺得她自私無情,毫不顧孩子,不配做母親。正好那時,前任知州有事,衙門人手不足,你這捕快也要上街巡衛。我查過衙門記錄,九月上旬,你在城北巡值,有幾日正在鐘家主宅一帶。你在街上看到鐘家長媳洪氏夫人,她兒子明明牙疼,不能吃甜,她仍買一堆蜜餞零嘴,飽自己口福。孩子在地上打滾大哭,她還笑嘻嘻地吃零嘴兒,一副悠閑模樣,與男子說話。這女人,何其可惡,何其令你憤怒!”

袁恪瞳孔縮了縮,神色陰冷。

白如依接着道:“你一開始沒想殺她,隻是心裡憤怒,你情不自禁盯着她,越看越恨。九月十六,你在興茂大街市集做巡衛,住城北的洪夫人竟也來到市集。你覺得,這是老天給的機會,待她落單,你趁機将她擄走。”

那女人,仍在買零嘴,無藥可救,必要讓她明白天理。

袁恪冷笑兩聲。

白如依道:“你擄走洪夫人的方法很簡單。與你一同當值的差役說,洪夫人失蹤的那段時間,你在興茂大街的開隆軒買了一尊落地大花瓶。”

袁恪又嗤笑一聲:“花瓶現在我家,盡可去查。興茂大街逢集時不能行車馬,路人隻得步行。我買了花瓶之後,店家的夥計幫我把花瓶用小推車運到街口。若平白多出一個人的重量,夥計豈能毫無察覺。”

白如依挑眉:“你換過一回貨吧。你的同僚記得,店家應也能查到。在下跟随都座去興茂大街看過,每逢集市,這些店鋪會在店門外再擺一個攤位。開隆軒左右兩側是賣木器桌椅的店鋪,三家貨物都用大藤箱裝。藤箱體碩,不易被偷竊,皆堆在牆壁與店鋪間的夾道處。你先把洪夫人騙到藤箱堆與夾道的犄角隔處,迅速打暈她,裝進一個空藤箱。再去店中買一個大花瓶。

“你假裝在兩尊花瓶間猶豫,買了其中一件,待店家把花瓶裝進藤箱放在門外,找個借口支開店家夥計片刻,或趁他去取小推車的時機,迅速調換兩個藤箱。店家的夥計幫你運到街口的其實是裝着洪夫人的藤箱,裝花瓶的藤箱留在原地空箱堆中。

“據你的同僚說,你借了衙門的一輛馬車,所以他們記得你買了個大件。藤箱裝上馬車後,你把洪夫人從箱中挪出,我猜是暫時藏到車内長凳下,再假裝後悔,帶着空藤箱下馬車。此處你要獨自把空藤箱拖下車,不讓人幫忙,并裝出很沉的樣子,再租借一輛小推車。你推着空藤箱回到開隆軒,把空藤箱放到裝着大花瓶的藤箱邊,對店家說,你覺得另一隻花瓶更好,輕松更換花瓶。你再将真裝有花瓶的藤箱運到街口馬車上,帶着藤箱、花瓶和洪夫人驅車離開。開隆軒在興茂大街的東端,如此一個來回不用太久,可能驅車離去時,鐘家的仆婢都沒發現洪夫人丢了。”

袁恪又冷笑數聲。

白如依盯着他的雙眼:“你囚禁洪夫人後,對她做了什麼?逼她認錯?讓她承認自己對不起兒子,不配為人母?她求過你,也道過歉,但你覺得她罪無可恕,仍殺了她。”

先讓她明白自己的罪孽,品嘗求告掙紮皆無用的絕望滋味,再到陰曹地府忏悔。

“你把洪夫人的屍身放在鮮果店,起初不是為了祭祀,跟目蓮救母的故事也沒關系。你想讓洪夫人明白,她不該買那些蜜餞點心之類的零食,糖多油大,不适合小孩子吃。應選對孩子好的新鮮果蔬。她身為一個母親,怎能她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應該是孩子吃什麼,她才吃什麼。她不該有自己的喜好和主張。你覺得,生了孩子的女子,隻能一切以孩子為主活着。洪夫人買她自己愛吃的零食,當死罪。待看到那個說不想生孩子的戴好女,你更覺得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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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恪神色恢複了平靜,靜靜望着白如依。

白如依取過一本冊子,是衙門的當班錄冊。

“衙門人手一直不足,又出了洪夫人的案子,你身為捕快,既要上街查訪,又要充值巡衛,今日城東明日城西,到處轉。這一轉,更多女子被你看見。九月二十前後幾日,你剛好在城西寶脂堂附近巡衛,戴姑娘在市集與人沖突,說自己不想成親生子,恰被你聽見。這女子,竟說出如此違背天理的話,你怎能容?有了第一次,這一回便熟練多了。戴姑娘一個孤零零的女子,常獨自在街上逛,比洪夫人更好擄。随便跟一跟,在某個僻靜的角落,打暈帶走即可。”

白如依的聲音深沉了些許。

“戴姑娘身上的傷很多,她很倔,一直不肯按你想的認錯。她不覺得自己有錯。她隻是想靠自己好好活着,為什麼你要說她罪無可恕,她有什麼錯?你怎麼對她用刑,她都不認錯。”

袁恪神色陰鸷,眼中掠過一絲寒厲,再一瞬間又變成平靜。

白如依沉聲繼續:“你殺了戴姑娘,将她放在銀器店門前。那家店,在下也跟随史都座前去看過。店裡很多孩童戴的銀項圈、小镯子、小鎖,成親時送的子孫碗之類。你跟蹤戴好女數日,知道她想學做首飾,你此舉是讓她看看那些孩子用的物件,明白什麼才是她應該做的。”

世間工匠無數,能制出各種精美配飾,配飾可有可無,更用不着你做。生兒育女才是女子第一本分要務。執迷微末,不守本分,該殺。

袁恪微晃了晃頭,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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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神色更冷:“戴姑娘之後,你盯上了計夫人。她忙着做買賣賺錢,看起來待子女很是嚴苛。她的兒子不愛寫功課,被她教訓,想買東西,她不準,孩子滾地哭鬧她仍不管,何等狠毒心腸。這時你行事更周密了。計夫人在城中熟人太多,不能貿然下手。你盯着她,策劃路線。計夫人想買新鋪子,你打算在她去看新鋪面的某個時段動手,你更想到頂替河槽碼頭的厲毅,用水路運送她。但,節外生枝。十月初五,你在城東,意外見到簟姑娘和寇元青在酒樓起沖突。”

袁恪的眼皮動了動,微擡起些許,又閉上。

白如依平緩的語調中帶着寒意。

“九月十六,你在市集擄走洪夫人,并非特意選的日子,隻是剛好适合下手。你再用一整天的時間折磨她,逼她認罪,所以等到九月十八,你才把洪夫人的遺體放在鮮果店門前。從戴姑娘起,你開始注意日期,九月二十六恰巧與九月十六間隔十日,戴姑娘這天出門,适合動手。一般連續犯案的兇徒,都會事先計劃或在作案中養成一定的規律。你身為捕快,更清楚這一點。戴姑娘之後,你的格式已大緻形成,但簟姑娘完全是你預料之外的人,你來不及準備,又必須要抓她。

“簟姑娘和寇元青在酒樓起了沖突,你在近處旁觀,聽到寇元青诽謗簟姑娘的清譽,說她懷了孩子。你尾随簟姑娘,見她喝了山楂糖水,以為她吃山楂是為了堕胎。于是你伺機将她擄走。你為簟姑娘催吐,又給她灌保胎藥,她的衣服因此污損。所以幾名女子中,唯有她被你換了衣服。”

白如依稍平複了一下情緒,才繼續陳述。

“她還是個小姑娘,十幾歲,人生有無限可能。她隻是想讀書,并未說自己一世不嫁人生子。你後來應該也發現了,寇元青信口诽謗,簟姑娘與他毫無龌龊關系,更沒懷孕。但你不能放了她,必須要殺她。

“你給她找了個罪名,不守女子本分,穿男裝,想讀書。你故意偷了一套婦人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把她的頭發梳成婦人樣式,給她簪荊钗,把她丢在賣簸箕掃帚的小店門口。荊钗執帚,婦人之禮。可你也知道這罪名是強按給她的,她的母親更是一位賢德女子——夫君亡故,未改嫁,孝敬婆婆,撫養三個兒女。你把簟姑娘裝進麻袋,幫她完成來日為祖輩和母親的最終盡孝之禮。你必覺得自己太懂禮數,太守道德了。”

史都尉聽出白如依極力克制的聲音中藏着的波動,猶豫要不要起身遞給他一杯茶,程柏用眼神示意他不必妄動。史都尉摸摸鼻子,端起茶自己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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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又踱了兩步。

“你為簟姑娘保胎,又讓她知曉罪過,需要的時間更久。再則,她是初五被擄,你多等一天,放出她遺體時,正好初八,又有八。隻是,剛對好的日期,不得不再擾亂。計夫人的新鋪子快定下,往後她可能不會經常獨自往返于海港碼頭和舊鋪子之間了,你必須盡快動手。十月十二,計夫人見了阮夫人,談得似乎很順利,你覺得不能再等,遂将她擄走。

“你是明州人氏,在衙門當了幾年差,計夫人可能認識你,你很容易接近她。當日你應是帶了一輛馬車,找個借口讓計夫人靠近,迅速擊打令她昏迷,再裝入馬車。可計夫人并沒犯你以為的過錯。你逼她忏悔認罪時發現了,她非常疼愛自己的孩子,她求你放了她,因為她相公和她的三個孩子都在等她回去。”

計福妹的兒子阿廬是個非常淘氣能鬧騰的娃,上有姐姐,下有妹妹,他格外淘神也有博取大人關注的意思。想吃想買的東西,到不了手他就哭鬧打滾。不好好做功課,溜出去玩,計福妹抓他回去,他時常一邊跑一邊嚷:“娘,我錯了,别打我,别打我——”

其實計福妹不打孩子,非常生氣也隻輕輕在阿廬背後或肩膀上拍兩下,這孩子的鬧嚷亂叫街坊鄰居都習慣了,誰也沒料到,竟會被路過的袁恪當成毒婦虐待親兒。

“你知道你抓錯了,即便按照你的歪理,計福妹也是極好的女子。獨自支撐生意,三個孩子和病弱的相公都靠她養。所以你殺她時有些猶豫,但你不能放了她,她認得你。你沒怎麼對她用刑,搜腸刮肚給她按了個罪名。你打算殺掉計夫人,原因之一是看見她不讓孩子吃年糕。你把她放在石器店外,那家石器店賣磨豆漿的石磨,還有搗年糕的石杵石臼。你覺得她天天做豆花賺錢,沒親自搗年糕給孩子吃,孩子隻能去别的小攤買,她攔着,舍不得錢,苛待孩子。可她隻是認為小孩子不應吃太多甜的油的,你覺得洪夫人給孩子吃糖油之物是罪,計夫人不給孩子吃糖油之物也是罪。她們必須有罪。”

袁恪又閉上眼,維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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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仍盯着他。

“而這些女子中,你最恨,最想殺的是朝楚。你以為她的母親雪真當年幫助郎中與令堂私奔,緻你兄長慘死,更讓你經年累月被父親虐打。母債女償。而且你大概知道她真正做哪些營生。你在殺在簟姑娘、計夫人之前,甚至在殺戴姑娘之前,就打算殺了她。你盯梢計夫人的時候發現計夫人的相公鞠益滿與眷春樓的粉香姑娘偷情,而粉香姑娘總去找朝楚,你覺得朝楚和她母親一樣,毀人婚姻拉皮條,殘害孩童。你心中恨意之深,甚至在擄走簟姑娘的次日,去了一趟金霞觀,點燈詛咒朝楚。你本打算十月初六殺朝楚,既然殺不了她,也要先咒她。

袁恪的眼珠動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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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楚非常聰明,你讓萬婆帶着雪真的簪子去找她,她起了疑心,暗中查萬婆,很容易打探到你的嶽父荷家,再知道你的身世。你不能讓她查下去,她必須死。隻是,褚英的人也暗中盯着她,你不便動手,一直在尋找時機。直到十月十六那天,朝楚與褚英相見,之後落了單……”

白如依語氣一轉。

“朝楚追查這事,是覺得這根簪子與雪真之死有關,所以她查往了另一個方向。”

雪真不會把這麼貴重的首飾輕易送人,朝楚得知袁恪過世不久的父親也在衙門當差,覺得這根簪子可能是袁父留下的,袁恪整理遺物時發現,心存疑惑,托人找她詢問。

雪真的同夥栗婆被抓到衙門,死在牢中,朝楚懷疑,是衙門裡的人收了殺雪真之人的好處,把罪名栽給栗婆,滅口。袁恪父親的金簪可能就是那時得來的。

朝楚覺得,她若找袁恪詢問當年之事,袁恪或者不知道,或為了父親不會承認。她發現袁恪的父親恰好埋在雪真出事之地附近,便借給人看風水之機接近袁恪父親的墓地,意在敲打殺雪真的真兇,她已發現袁仁與雪真被殺的關聯。

但,此舉更敲打了袁恪。

“朝楚跑到令尊墓地附近給人做法事,你肯定會有想法。你想,這女子果然妖異。令堂私奔之事,絕對和雪真有關。”

袁恪的眼珠再動了動,雙眼緩緩睜開。

“那妖女是九月初在墓地幫人做法,當時洪氏沒死,後面幾個更沒死。若如你所說,我是兇手,妖女如此舉動,令我心中恨意更深,十天後,洪氏死,她豈不也算兇手之一?”

他頭向一旁微一側,掃視程柏、柳知、史都尉,再望回白如依,咧咧嘴。

“我方才隻是說,如果。我絕不是兇手,從沒殺過人。你這文狗隻管信口胡扯,也看扯不扯得圓。”

白如依面無表情盯着他。

“你殺人,是因你歹毒,兇狠,毫無人性。朝楚的追查改變不了你的本性,你做什麼都和她無關。她的品性更與你天差地别。她雖做江湖生意,有虛假手段,但本性善良,并未害人。她真的很聰明,查到袁仁,得知令堂當年的事,便推測出令堂并非私奔。女子突然不見了,她的相公說她跟人跑了,這樣的事不算罕見,她更能想到真相。洪夫人的夫家找她占蔔,她借口扶乩,透露了令堂之死的真相。她為什麼這樣做?或她已經想到,這些女子之死與你有關。”

借神異之名做江湖營生的少女,最擅長揣測人心,根據些微線索挖掘隐秘。

袁恪喉嚨裡咯了一聲,似聽到了一個笑話。

白如依輕歎一口氣。

“可惜,她太執着于查清雪真之死的真相,把這個案子與雪真的事關聯過密。她猜你有嫌疑,不确定你背後是否有他人指使。她用了一個非常冒險的方法,想釣出真兇。

“十月十六,褚英與她相見,她在之前故意做了很多事,引起你,還有她以為的幕後之人的注意,比如為洪夫人做法事扶乩。十月十六那日,她特意穿了一件很醒目的衣服,她覺得兇手不會放過這個趁她落單除掉她的機會。她見到褚英,有意激怒褚英。她離開褚英的小宅,你發現褚英沒派人繼續盯着她,于是一路跟着她,在字畫鋪旁的花圃處将她打暈擄走……”

袁恪喉嚨中又咯咯幾聲。

“這故事可編得太不圓了,若她有意釣出兇手,怎會任我擄走,什麼後招都沒有?不下好鈎子,設妥圈套,怎配稱釣術?白白被擄走豈不是個笑話?聰明在何處?”

白如依道:“她算錯了一些事。”

程柏與柳知神色凝重,史都尉眼中閃過一絲困惑,繼而倒吸一口氣,捶了一下腿。

袁恪哈哈大笑:“你不會是想說,她以為,褚英仍派人護着她吧。她釣我出來,褚英的人便可将我抓個現行?哈哈哈,怎麼可能,她一個孽種妖女,竟當自己是小姐,真把褚英當親爹,做夢這個爹會護着她?褚英派人盯她,是防她作怪,即便褚英的人在場,她當場被人剁了,褚英的手下也不會管。隻要她别有絲毫牽連到褚英就行。螳螂盯着樹上的知了,難道是給知了當保镖?”

程柏道:“如此,你承認自己是兇手?”

袁恪正色:“禀大帥,小人方才隻是戲言。白某故事編得太離奇,小人不禁感慨幾句。小人絕非兇手,此處亦不是公堂。大帥與府君熟知律法,應知……”

程柏打斷他的話:“對,堂審之前,你随時能翻供。本憲僅是随意一問。”

袁恪恭敬伏地:“多謝大帥英明。”

史都尉與桂淳等人直磨牙,唯能暫時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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