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對方仍然沒反應,趙行舟扒拉着手邊草,心有不忿,又道,“早知道讓你喊一聲師兄這麼麻煩,當初就不該可憐你。我給阿福喂吃的,它還知道給我摸兩把呢。養隻狗都比你小子有良心。”
不料對方突然受激一般,回頭盯着他。這一眼下來隐含屈辱,眼似刮骨,很有些狼狽,隻咄咄地問他,“你說什麼?”
這番話不知那個字刺激到了對方,聽對方咬牙切齒,幾乎帶着恨意,“趙行舟,你憑什麼可憐我,又以為自己是誰?”
唉,十幾歲,正是自尊心比天高的年紀。
這大抵是相識兩個月來聽過對方最憤怒的一句質問。自知失言,趙行舟不再說話。
而後不歡而散,一年過去,兩人再沒什麼交流了。
如今趙行舟突破金丹境,下山前夕在竹林看到血迹,停頓片刻,還是決定去看一眼。
他在宅舍房後找到了陳時易。陳時易勉強靠在牆上,身骨瘦削,卻如霜中敗葉,零落難堪,手中沉甸甸攥着一柄斷掉的劍,死撐着不肯倒,也不肯撒手。隻有鼻腔和唇齒不住往下滴血,落得滿襟都是。
趙行舟看了一眼陳時易的傷情,大約猜得到發生了什麼。
十年前他剛來昆侖不久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淩絕峰地廣物博,靈息濃厚,常年隻被這麼兩三個人霸占,昆侖中不滿這個現狀的人不在少數。可惜礙于立宗祖訓,不可更改,便常有些其他峰的弟子借着切磋的緣由,私自發洩這種憤慨。
剛入昆侖時趙行舟什麼都不懂,謝海生又是一個除了修行什麼都不管的人,所以這種虧他沒少吃。也幸得各位同門下手不留情面,讓他的皮肉好了傷傷了好,早早就修了一身好筋骨。
陳時易年僅十六,如今修行不過一年,還在煉氣階段。傷成這樣,說明對方修為遠在他之上,輸了不丢人,受傷再重總有傷好的那一天。
可斷人武器卻意義不同。
趙行舟打量着陳時易手中那柄斷劍,樣式并非出自淩絕峰,斷口平整,幾乎沒有打鬥痕迹,是被人刻意削斷的。
再去推斷,應該是有人給了陳時易一柄劍,又輕松将其削斷。
此舉不為切磋,不過是有意折辱罷了。
于是他倚在後門口問他,“誰給你的劍?”
陳時易聽有人來了,蹒跚着步子往前挪,對此充耳不聞。
趙行舟“啧”了一聲,動了動手指,驚春斜飛而出,沒入陳時易前方兩步遠的木頭裡,再問他,“是誰給你的劍?”
隻得到冷冷一句話,“與你無關。”
趙行舟走至他身前,抽出驚春,皺眉看他,“我最後問一次,是誰給你的劍?”
少年神情疏離,忽而泛起冷冷一絲笑,“說了,與你無關。”
連問三句,趙行舟耐心盡失。他一把扯住陳時易的前襟,迫使他擡起頭來,壓着火氣盯着他,“難道沒人教過你,别人問話的時候,要好好回答?”
全家都死光了,這句話問得簡直可笑。陳時易以為他是同旁人一樣折辱他,被迫仰起臉與趙行舟對視時,有明顯的驚怒。他唇齒間鮮血淋漓,遂從喉嚨中吼出一個字,“滾!”
趙行舟沒想這麼多,隻是牙根癢了一下,強忍着沒把人掐死。
師兄弟關系處成這樣,全昆侖未必有第二位。也難怪出去被人教訓,就這狗脾氣,誰見了不來氣?
趙行舟懶得再多說。手一松,不再去研究那柄斷劍的來曆,轉身走了。
而後二人又很久沒見過。陳時易辟谷之前,沒太多口腹之欲,日常以野果粗糧充饑,大約一周去夥房一次。
有次去觀雲峰夥房的路上,聽人陸續談起幾天前的一次切磋。是有一方專門找上門挑戰去了,雙方都是金丹初期的實力,打得不可開交。
那時陳時易一心都在修行,無心留意其他。是故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他都不知道趙行舟下山前曾上過一次龍硯峰。
八荒三百四十二年春,趙行舟當着兩峰首席弟子的面硬折了台上人的劍,而後蹲下身,對着躺在地上的龍硯弟子笑,“李少微,我知道你看不慣淩絕峰,有什麼意見對我說便是。”
“欺負我師弟,算什麼本事?”
大夢一瞬。
所有的意氣風發,年少輕狂,連同生前身一同消失殆盡。
風雲變幻,趙行舟倏爾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又是一抹遊魂,不知為何,身處昆侖之巅。
昆侖之巅終年覆雪,受護山大陣所限,不見雨雪。
此刻卻暴雪如屑,天地浩浩,幾乎将視線淹沒。
九州七十一年,陰曆七月十五。破敗的道觀大門敞開,位中四方仙桌上,魂燈燃如冥火,隐在暴虐風雪的小小樓閣中。
無數不入鬼域的遊魂被燈吸引來,如同河流洶洶湧進道觀,趙行舟也被裹挾其中。他們像餓死鬼般張牙舞爪,貪厭地嗅着空氣中甜美的味道,擁簇在燈中三尾活潑的魂魄小魚旁邊。
燈中有三條半透明的藍色小魚,看着像靈魄小鯉。
靈魄小鯉整個鬼域一共三條,極難飼養。據傳食其之一可令魂魄超脫五行,不受束縛,食其之二可凝結神海,是晉升鬼仙的必修之路。連食三尾,恐怕長出血肉,再生為人也不在話下了。是真正的逆天改命,翻轉乾坤之物。
趙行舟覺得荒謬,靈魄小鯉乃奈何川的鎮川之寶,是鬼王的心頭肉,眼中珠,怎麼會出現在人間?
還是在昆侖?
想必還是幻境作祟。
遊魂不似生靈,許多神魂殘破丢失,邏輯不清,多憑欲念和本能行事。當然,就算是有思考能力的高級鬼魂,在靈魄小鯉面前也絕難保持冷靜。
未等趙行舟想清楚處境,鬼魂們忽然翻湧起來,嘶吼着向燈内撲去,想要搶奪吞噬。這時道觀大門“咯哒”一聲,被閉上了。
衆魂這才發現桌前陰暗處,還站有一人。
那人以背對門,背力挺拔,大約剛逢惡戰一場,落得傷勢不輕。他雙手輕力撐桌,自始至終不曾動作,隻是在關門之際,稀落地輕笑一聲。
“都不是。”
他唇齒間滿是鮮血,一滴一滴落在前襟,視線正穿過虛空處的趙行舟。
那張臉的五官與記憶中的少年吻合,卻更鋒利,更輪廓分明。眼睛冷似刮骨刀,不再滿是憎惡和憤怒,反而沉下去了,偏執得露骨。
“傳說不假,鬼域當真有輪回簿。”
他鬼氣纏身,說着,從衣襟中掏出一本被血浸透的簿冊,發順着肩滑落。
手有些抖,像要呈現給什麼人看。
“鬼王反複說上面沒有你的名字,我不信。四十年了,怎麼會沒有。”
劍從身後無聲息隐現,随着他笑意斂去,咬字聲息沉落,憑空開口,一寸寸出鞘。
“可是真的沒有。”
金光如浪潮暴漲,劍勢浩湯,凜然盛大,逼得鬼氣滿屋亂竄,無處躲匿。一時間屋内跟滾油煎肉似的,激起無數道陰森凄厲的慘叫。那人充耳不聞,看着什麼都沒有的一處,眼下一層陰郁,道,“趙行舟,你睜開眼看仔細了。”
“奈何川裡什麼都沒有。”
嗓音沙啞,輕飄如雪,又随百鬼哭嚎聲轟然斬落于地。
“躺在裡面,根本看不到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