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人離了我,雙足便會化作草根,走路比蝸行快不了多少,閣下何不一驗?若有半點虛假,砍了便是。”
這砍字一出,可謂搔到癢處,立刻有黑甲武士暗暗點頭。
楚鸾回又笑道:“至于我麼,先行一步,找幾位藥修前輩切磋,可不可用,一驗便知。”
好一出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奸計!偏偏又如先前所說,各取所需,各混入府。
單烽暗暗磨牙,頸畔青筋跟着一跳,恨不能把這小子捉回來來上兩拳,楚鸾回春風滿面,向藥圃快步走去:“劉前輩,孫藥仙,别急着走啊,這一回絕不是弄虛作假,二位的方子實在高妙,令晚輩茅塞頓開……什麼,你們要去采藥,且等一等我!”
他的身影才剛一消失,單烽足下便是一滞,長出了條條莖須,左腳絆右腳,哪裡還能邁得動步子!
有黑甲武士蠢蠢欲動:“既然是藥,鋤了也無妨。”
阊阖皺眉道:“城主的話,也敢陽奉陰違?”
那黑甲武士被斥得臉色一白,道:“城主留着他,他卻不知是何居心。”
阊阖道:“城主的病要緊,不可錯失一味靈藥。不周,你來壓陣。”
這話一出,便再無半點兒異議。
黑甲武士中,慢慢走出一道佝偻的身影,迫近時,能聽到冷冷的鐵環哐當聲,卻不知鐐铐何在。
和其他甲士相比,不周看起來更像一道影子。
畸形的,怨鬼般的影子。
“嗬……嗬……”
他隻有半截舌頭,發聲時嘶啞的氣流,卻有着奇異的節拍,聽得人脊背發寒。
短促的命令。
走!
單烽很快意識到,這名為不周的啞巴,和一趟押解的差事堪稱絕配。他固然是磨磨蹭蹭,拿根須在走路,不周卻更是一瘸一拐,身上叮鈴哐當的。
“老兄,城主府還挺大,等我們走到,晌午都變作天黑了。”
他一說話,駝子的鐵鍊就抽過來了。手法異常刁鑽狠毒,就是鐵石都能抽開縫來,一看就是謝泓衣的嫡系。
單烽隻晃晃脖子,赤弩鎖哐當作響。
哐當……哐當哐當……
一前一後,你快我也快,你慢我也慢,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不周很快意識到這是個刻薄的玩笑,口中嗬嗬作響,鐵鍊劈空而來,卻被單烽擡手攥住了。
“你熱鬧,我也熱鬧。”單烽道,還要捉弄心狠手黑的駝子,目光卻一頓,掠向回廊深處隐約可見的寝殿一角。
這會兒日頭已盛,城中的燈籠都已黯淡下去,可城主府裡寒氣深郁,樓閣昏暗掩映,燈籠大多仍還亮着,顯然深處其中的主家離不得它們。
可偏偏寝殿的一角,燈籠明明暗暗,仿佛被無形的心火所催動。
“果真熱鬧起來了,”單烽輕聲道,“你們有空防我,卻不知有來客?”
不周擡頭的動作極為艱難,說時遲,那時快,單烽已将頭頂的茶葉草一把扯下,一個轉身,雙掌按向不周背後。
雖已有預料,單烽仍是一驚,那鐵鍊一端竟穿在不周畸形的肩胛骨中,年代久遠,以至于化作由血肉包裹的可怖駝峰。
瘋了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單烽扯過鐵鍊,向回廊柱上抛去。
绯紅燈籠搖曳,寝殿深處,素绡帳幔垂落,彌漫着淡淡的藥香。
葉霜綢立在帳外,以一支銀钗調弄着安神香的殘燼。隔了這些工夫,安神香與枕中的伯奇食夢術相交融,足以在識海中編織出一場好夢。
殿下會做什麼樣的夢?
繡了一半的玉簪花。天外而來的娑羅花。昔年長留會入夢麼?
她對那座宮阙唯有朦胧而惆怅的印象,仿佛陷在醒不來的夢裡,莫名驚悸。
就在這時,帳内傳來細微的窸窣聲,像是烏發與被衾厮磨,更顯輾轉反側。
床帷搖蕩。
安夢枕被一把推落在帳外。一隻手抵住床沿,指尖殊無血色,微微發抖,仿佛竭力推拒着什麼。
發生了什麼,殿下又在做噩夢?
“殿下?”葉霜綢急喚道,手上訣起,帳幔立時退卻。
枕衾如水,繡線瑩燦,未及照面,已被枕滅在滿榻冰涼的黑發下。
謝泓衣頸項微側,面容沒在發間,連胸口都僅有微弱的起伏,那種死氣沉沉的安甯靜穆,仿佛白璧沉于寒水中,任何人都不敢驚擾。
可殿下怎麼會無枕而卧?
葉霜綢心中剛動,身形便是一滞,雙目頓失神采。片刻之後,她七竅中湧出一股濃稠的黑霧。
附身術!
黑霧灌滿寝帳,更使謝泓衣的烏發無風而動。
一刹那過後,雙目無神的女子微微一晃,将安夢枕一把拾起,極其輕柔地枕在謝泓衣腦後。
謝泓衣握住榻沿的手猛然收緊,卻被困在噩夢中,遲遲沒能擡起。
唯有榻側垂落的影子意識到了危險逼近,呼嘯而起,向“葉霜綢”疾撲而去!
“噓,”她雙唇未動,黑霧中卻傳來男子低沉嘶啞的聲音,“驚擾了殿下,我生拆了你。”
纖長五指沒入謝泓衣發間,骨節猙獰,仿佛要沖破皮囊而出,卻隻輕輕扶正他面孔,按揉起顱頂的穴位來。
霎時間烏發淌落,謝泓衣眉目間厮殺的偏激睡去了,籠罩在他身上長達二十年的陰雲也睡去了,慢慢露出本來面目。
飄風雲霓,素日虹影,低眉照人處,無情亦是惡!
那隻手一頓,在謝泓衣面上一隔,仿佛以此截斷什麼過于刺目的東西。
“小太子,你還是适合陷在泥淖裡,”那個聲音笑着道,卻不掩其中越來越扭曲的亢奮意味,“我來……送你回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