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泓衣病中唇色極淡,被白石碾過後,才如被疾雨打散的牡丹一般,泛起一點血色。
陶偶的手指微微發着抖。
它既要施以暴行,又畏懼着謝泓衣的反擊,就在觸及齒關之時,指節上竟鑽出許多粗硬毫毛來。
如此雲泥之别,更是令它亢奮難言。
“供個香花而已,當初你差點兒咬掉我一截手指,”陶偶啞聲道,“太子謝霓又如何,哪裡不能碰,我偏要——”
說時遲,那時快。
伴随着一道清脆的裂瓷聲,那枚白石竟被生生咬碎在齒間。
斷棋墜地,黑影如短而鋒利的銅匕一般,直貫陶偶心口。
謝泓衣傾身而前,全不給它再度金蟬脫殼的機會,右手一擰。
喀嚓!
除卻一張傀儡符外,什麼都沒搜到,反而是眼中的劇痛漸漸消散了。
看來陶偶已搶先一步,将殘影傳送走了。
謝泓衣道:“這具傀儡身,由廟前的無火之土捏成。你就在城中。”
陶偶瀕臨消散,卻仍舊斷斷續續地發笑:“……哈哈哈,城中?不錯,就是他把我送到你身旁來的,他死之前,先留殿下幾日安甯!”
話音戛然而止,耳根短暫地清淨了。
謝泓衣身中瘟毒,又受連番噩夢所擾,本就疲乏到了極點,更在一縷縷亂竄的寒氣中,身形一晃,将白絹棋盤掃落于地。
哐當!
方逐豺狼,又來惡客。
棋子墜地的砰砰聲中,殿角燈籠疾晃,一道身形裹挾着硝石般熾烈的濃香,破門而入,肩背上血污斑斑,仿佛橫遭惡犬撕咬一般。
不是單烽又是誰?
謝泓衣豢養的都是瘋狗,要擺脫駝子不周并不容易,一架打下來,結了大仇不說,還耽誤了不少工夫。
寝殿内一片昏暗。
單烽眉峰一擰,捕捉到尚未消散的殺氣,反手摔上門,以烽夜長刀橫封住,大步向床邊走去。
謝泓衣就倒伏在床尾的矮幾上,枕臂昏睡,黑發披散,一幅被扯落的素色帳幔亦掩在他脊背上,卻不改清瘦淩厲的骨相走勢。
玉山橫斷,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任誰看到這一副睡顔,都生不出戒心來。
人倒是無恙。
偏偏從殿門直到床邊的這一段路上,到處都是碎瓷。
來晚了,宵小隻剩殘渣了?
單烽臨到他面前,卻踩到了什麼東西,俯身一看,那竟是一顆陶土捏成的猴子頭,鼻歪眼斜,龇牙咧嘴,吐着猩紅的絹布舌頭。
單烽毫不客氣地補了一腳,把猴頭踩成了更順眼的殘渣,才将絹布一展。
已經失效的傀儡符?
對方處理得極為小心,由鮮血繪制的符箓已經淡不可見了,探查不到半點兒來自本體的氣息。
絹布反面一行小字,也像是猴爪胡亂刨成的,話卻彬彬有禮——太子所托,特來報答,惡火鋤盡。十日之内,還赴弈棋之約。猴三郎敬上。
“猴三郎?”單烽道,“怎麼淨招惹些毛畜生啊,謝城主?”
他這會兒還笑得出來,心裡某處卻尖酸地一跳。
絹布上寫得那麼親熱,弈棋之約,什麼時候認識的?
可等目光滑過謝泓衣發間、枕邊時,他的臉色卻猛地沉了下來。
珠光粼粼。
到處都是碎裂的煉魂珠,裡頭的生魂散去,淡淡的血腥氣還萦繞不去。
單烽低聲道:“少陽真火……”
白雲河谷那樁雪凝珠慘案,卻是在謝泓衣枕邊有了答案。
那些弟子身死後,神魂竟還被攝進了煉魂珠裡,受盡折磨。
要知道這一批的弟子尚且年輕,入舫前後便趕上雪害降世,連出舫門的機會都極少,更别說四處結仇了。
照這絹布上的說法,倒是猴三郎為謝泓衣而做的。
二者間又是什麼關系?
指使,還是獻媚?
若有若無的血霧沁在謝泓衣頰上,白塔湖的那場噩夢,一瞬間近在眼前。
單烽項上劇烈地抽痛,胸口裡翻湧的仿佛都是刀山,時而卷刃,時而開鋒,使人嘶嘶地倒抽着冷氣。
可在站到謝泓衣面前時,他仍下意識地去攥緊那瑰麗絕倫的鋒芒,腦中亦隻剩下一個念頭。
好在,抓住了。
謝泓衣鬓邊的一鈎發絲,也是冰涼的。
單烽低頭看了片刻,用拇指慢慢替他抹到耳後。
人在面前,并沒有使他心中那些翻湧的東西稍得安甯,依舊是隔霧看花,看清了,又捉摸不透。
身側簾影疾閃,恨不能将他整個兒扇飛出去。
“擋我?”單烽道,伸指向案上一叩,指影與影子輕輕一觸,“老子連你也碰。”
這一招反客為主,令影子嗖地縮回了數寸。
單烽道:“猴三郎是誰?為什麼肯為你所用?”
謝泓衣極為虛弱,伏在案上,隔了許久,方才道:“誰知他安的什麼心。”
單烽心裡忽而一松:“也就是說,他殺的這些羲和弟子,你不知情?”
謝泓衣漠然道:“死得好。”
單烽眉峰一跳,道:“你到底為什麼恨羲和?”
“你在豺狼堆裡活久了,聞不到臭氣麼?我為什麼不能恨?”謝泓衣道,虛弱時任何人的接近,都會讓他湧起難言的煩躁,抵在案上的五指不斷收緊,“還不快滾!”
話音未落,單烽忽而一蹲身,一把抓住了他右足足踝!
謝泓衣就寝時還規規矩矩穿着羅襪,此時襪帶卻散了,被他一抓,又驚又怒,毫不遲疑地一腳蹬去。
單烽雖立即松開了手,羅襪卻褪了半邊,露出一片玉璧般的皮膚來。
上頭淤青未散,踝骨甚至還有斷裂後再愈合的痕迹,竟是一道陳年的枷傷。
單烽的目光猛地一凝。
他此行目的極為明确,解怨!謝泓衣既然會怨恨至此,想必是吃了不小的苦頭。
眼前的枷傷印證了他的猜想,更讓他一顆心一沉再沉。
謝泓衣手腕上也殘存着極淡的紅痕,至今不曾消散,他一直以為是自己作的惡。
卻是方才在金元貝煉魂珠中看見的一幕,點醒了他,血肉模糊的影子,傷可見骨的手足,呼嘯而來的悲與怒——仿佛是生生從鐐铐中掙脫出來的。
謝泓衣為什麼偏偏會在那個時候出現在天火長春宮?
而且遍體鱗傷,形同惡鬼?
在那之前,他又在哪裡?
不知為什麼,這問題才一浮現,單烽整一顆心都猛烈晃蕩了兩下,仿佛本能閃躲着過于可怕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