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單烽所見的煙火氣不同,他識海中隻有一座空城,一道道黑影,晃動着,或聚或散,或喜或悲,和當年的悲泉鬼道何其相似。
這都是城中百姓,為了“夢靈官”之術,付給他的代價。
他毫不客氣地利用着它們,平常卻将這些影子溫養在識海中,加以庇護。
此舉太損耗心神,他練功時也極為吃力,慢慢地神遊其間,每一次在城中巡回,都讓煉影術更為凝練、強大。
直到單烽那一聲呼喚。
藥鼎引發的雷劫,令他裂影相救,又急急回歸本體,提前結束了今日的修習。
難道是走火入魔之兆?
他不近明火多年,身體的記憶卻無法磨滅。
任何一點兒火星,都會令他回想起當年的屈辱,更會激發起難言的情潮,對他而言,再沒有比這更甚的侮辱了。
謝泓衣身形一震,以肘支案,勉強支撐住身體。
新裁制的寝衣柔滑如絲雲,喉頭滾動間,自然滑落一分,露出一段素白頸項來。
不是錯覺,那縷燙意依舊貼着皮膚遊走,遊到胸口時,如蠍尾一擺。
陰暗的回憶霎時間被喚醒了,那些惡心而滾燙的手掌……焚燒丹鼎的烈火……充斥着淩虐意味的撕咬……還有那一縷貫穿胸前的銳痛。
青玉環搖蕩……
砰!
長案被拂倒在地後,謝泓衣霍然睜目,心中湧起一股極寒的殺意。偏偏就在他凝神之際,那一縷熱意就如遊蛇般消失不見了。
尋死!
楚鸾回的聲音偏偏隔門傳來。
“謝城主?是毒性又發作了麼?”
謝泓衣默然無語,影子拂動下,已重整了衣冠,換上了外衣,隻是他雙目湛寒,眉梢冷冷地剔起,流露出一段毫無遮掩的惡意。
“是你?”
殿門敞開,楚鸾回松了口氣,歉然一笑:“方才我見影子有驚慌之意,這才來叩門,不想驚擾了城主。”
他雙目明亮坦蕩,讓人生不出半點兒猜疑來,謝泓衣卻若有所思,瞥了一眼足下的影子。
影子是他心意所指,他自然清楚方才殿外發生了什麼——影子的親近,無非是因為他本人對楚鸾回異常的寬容。
療傷時,他屢屢忘記對方的存在,陷入罕見的沉睡之中。那種安甯幾乎是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如今驚覺過來,實在不可思議,也太危險了。
剛剛那轉瞬即逝的熱意……
他并不相信那是巧合。
猜疑心一起,影子便掠在殿門上,悄無聲息地漲大,将楚鸾回的一切退路都籠罩在沉沉的陰影中。
楚鸾回卻還道是影子的玩鬧,微笑道:“喏,給你,療傷時莫要搗亂。”
他攤開手掌,露出一枚白石。
謝泓衣的目光卻如箭一般疾射向他衣袖。那袖口上赫然沾着幾根粗硬的毫毛!
陶土……猴毛……和又一次進犯到寝殿之中的怪事。
謝泓衣五指一拂,挂在牆上的雕弓微一震顫,弦影入手。
楚鸾回還在耐心地等影子接過白石,殊不知自己已被弓弦咬住了。
謝泓衣單手淩空一擰,弦影刷地緊,但五指下的觸感,卻令他眉峰微挑。
不對,落空了。楚鸾回的影子有問題!
怎麼會這樣?除非……是傀儡?還是障眼法?甚至于孤魂野鬼?
謝泓衣淩空扯住楚鸾回衣襟,扯入寝殿中,雙目亮得發寒,仿佛要從他身上生生盯出一道裂隙來。
後者猝不及防,被扯得一個踉跄,摔倒在殿内氈毯上,咳嗽了半晌,才道:“在下哪裡得罪了城主?”
謝泓衣看了他影子半晌,唇畔忽地浮現出一絲冷笑:“你沒有影子。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原來是為這個?”楚鸾回道,從容地盤腿坐起,衣袖一拂,他的影子便煙一般散去了,細看去,那竟是無數細如飛灰的小蟲。
“不瞞城主,我也不知自己是什麼。打有靈智以來,就是孑然一身,如遊魂野鬼一般,不知父母為誰,為免驚吓了旁人,便遣了這些小蟲,替我裁出一方影子。哎,既然身是木靈根,便做個藥修,逍遙快活。”
謝泓衣道:“既是遊魂野鬼,有的是寄身之處,何必入城?”
楚鸾回仰首望向他,神情極為誠摯,似有說不出的孺慕之情:“城主或許不信,但我也是見了城主才明悟,我漂泊已久,原是為了遂城主心願而來。”
“我的心願?”
楚鸾回道:“城主若想明白了,我便也明白了。城主現在不明白,我便隻能當個無事人。”
謝泓衣似笑非笑道:“那麼你呢?又想要什麼樣的報酬?”
楚鸾回伸出一手,将它懸停在謝泓衣的影子上,那無形的挨擠令他臉上泛起一絲笑意:“城主得償所願的時候,我想……伏在城主膝上,睡上一覺。城主會撫我的頭發麼?”
換作旁人,敢如此冒犯,早已是一地殘屍了。
但或許是楚鸾回的神态太過懇切,不帶半點兒猥亵之意,又或是那種莫名親近感作祟,謝泓衣并未發作,隻是拂倒了他。
“是麼?這報酬你是要不到了。”謝泓衣居高臨下道,“我想要的東西,我清楚得很,不必假手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