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動作遲疑了一瞬,那片後背實在觸目驚心。
楚鸾回已經剪除了數枚鐵環,可斷茬都爛鏽進了肉裡,鼓凸成半透明的肉瘤,受銀針催發,内裡的膿血如活蛇般遊動着,令人一看便覺牙齒發酸。
那是酷刑所殘留的痕迹。
單烽自己就深受赤弩鎖之苦,自然知道不周所受的是何等毒辣的折磨,面對這陰沉的啞巴,再無半點戲谑心思。
有了他的助力,楚鸾回終于得以單膝跪在不周身側,鉗開肉瘤,剪斷鐵環,從血肉裡生生拔出殘鐵。
不周渾身劇顫,并不叫喚。
單烽這才意識到他也是個年輕人,隻是被痛苦和毒恨摧殘得面目全非,頭上鬓角已生出了白發,倒是身畔的馬兒将前腿一屈,以溫熱的肚腹拱衛着他。
這也不知怎麼刺激到了不周,令他猛地弓起脊背,數道細小而扭曲的風柱拔地而起,逼得身周的馬兒皆畏怖地後退。
單烽心道,睡在馬廄裡,卻還怕馬?
馬兒退開了,不周喉嚨裡還在嗬嗬作響,拼盡力氣,從墊草底下抓住一本薄冊,攥住了,那冷汗滾滾的臉孔方才慢慢平靜下來。
鐵環終于卸盡。
隻是不周的脊骨早已變形,哪怕倒伏在地,依舊是一座扭曲的拱橋。
楚鸾回不願再驚擾他,上完藥後,二人自馬廄而出。
單烽問:“倒沒看出來,他也是風靈根?怪不得謝泓衣會收留。隻是怎麼落到了這種地步?”
楚鸾回道:“是雪牧童。”
單烽道:“要是雪牧童出手,他如今投胎無門。”
“聽說是雪牧童身邊的伥鬼所為,馴人為馬,借以讨好。”楚鸾回歎氣道,“雪牧童素來行蹤詭秘,單兄難道和他打過交道?”
單烽道:“沒見過,隻知道不好對付。”
他眼前浮現出剛剛所見的一幕幕,心中湧過一連串冰冷的暗流。
不周的右手指節比常人粗大,一道硬繭橫貫掌緣,是常年勒馬挽缰留下的痕迹。
還有懷中那一本《九臯風骥圖錄》。
他曾是個相馬師。
一日脊梁橫斷,再無馳騁之時。
單烽道:“謝泓衣身邊都是這樣的人麼?”
楚鸾回道:“單道友不知道國破家亡的滋味吧?天地悲哭,莫能幸免。為人所俘,當牛做馬,不過是諸般侮辱中的一種罷了。”
單烽也不說話,說不出的煩躁,火星子似的悶在心窩裡,畢畢剝剝地暴跳,一陣燙一陣麻一陣黑,卻始終尋不到出口。
“他呢?”單烽道,“日日聽的也是這個?”
楚鸾回道:“城主更不能忘。”
單烽沉默一瞬,道:“我又想去見他了。”
楚鸾回側耳以聽。
“一想到,他要是受了半點兒侮辱……”單烽話音一頓,試圖将滿心的不安與急躁理平,二者卻更難舍難分地燃燒起來,化作短促的幾個字,“我會發瘋。”
他也有詞窮的時候。
他生平從未有過的恐慌,忽而有了真切而猙獰的面目。
或許翠峰峰前初見那一擁,便是他的本能。
怕見謝霓墜在地上。怕有人弄髒小太子的衣裳。
怕有人踏斷謝霓的脊梁——别說是踏,就是一根手指的觸碰,任何的玩笑、輕慢、侮辱,漫世間的泥潭,風沙草芥,那些他原本不屑一顧的東西,一旦沾向謝霓身上,都有了萬箭摧心的可怖力量。
他還怕謝霓獨坐暗流中。
夜裡風聲陣陣,疾拍着他脊背,單烽扯過一件外袍,向寝殿奔去,路上還不忘捏了個訣,把一身的草屑清理幹淨了。
明明才分别了幾個時辰,他就急切地想看上謝泓衣一眼。不貪多,隻要知道對方安安穩穩地待在寝殿裡,要是能向他瞥上一眼,夜雪也通明了。
可他心裡這團火剛蹭蹭地燒到一半,迎面就來了一隊垂頭喪氣的黑甲武士,見了他,道:“單巡衛長?你要去哪兒?”
單烽皺眉,反問道:“沒到換崗的時候,你們就撤出來了?”
“城主心情不好,讓護衛長趕人呢,誰也不許靠近寝殿邊,免得被影子誤傷。”黑甲武衛道,“你也回吧。”
單烽道:“他心情不好?為什麼——噢。”
話一出口,再一想起方才那偷來的一吻,饒是單烽也摸了摸鼻子,隻是跟野獸初嘗肉腥氣似的,竟泛起一股古怪的甜意來,親近的念頭燒得更旺。
“單巡衛長,你知道?”
單烽道:“也就略知一二吧。”
“城主還說了,要是姓單的來,就一箭射死。”
單烽道:“哦,他這麼想我?對不住了,兄弟們,我先去一步。”
衆黑甲武衛雖已和他熟悉起來,依舊向他怒目而視,齊聲道:“不要臉!”
單烽道:“我惹的事,責無旁貸,不見外。”
“且慢!”阊阖的聲音遠遠傳來,頗為無奈,“單道友,城主沒了稱心的衣裳,心情自會不悅,你還是速速去一趟天衣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