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泓衣藍衣被撕碎了一片,又驚又怒,耐心也瀕臨耗盡——
拼着最後的理智,他豎起一根手指,在它吻上輕輕一觸。
單烽一僵,像是小兒初嘗到冰糖滋味,半晌才探出一點兒舌頭,吧嗒吧嗒舔着他指尖。
再舔一下。
輕一點兒,不然會融化。
它舌頭上倒刺叢生,憐愛地舔着那隻銀钏,銀钏對它而言,就像枚纖細的指環,箍着一管兒晶瑩的白玉髓,能輕易地舔出深粉色來。
謝泓衣額心突突直跳,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壓制住擰斷它舌頭的沖動。
“肉身入冰,還是這樣百丈的深冰,你發什麼瘋?你還有本事活着出去麼?”
單烽扯着他腰身,一個勁往來時的冰窟窿裡拖。
謝泓衣道:“要帶我出去?顧好你自己!”
單論力氣,他絕不是巨犼的對手。半拖半抱間,離宮城越來越遠,冰海裡濃重的血腥氣,讓他煩躁至極。
看不清。
隻知道身體兩側的黑影,山一樣向他傾倒,強烈的悲傷、執念、不甘、屈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群鬼的哭聲,穿過巨犼飛揚的鬃毛,像弦琴凄苦的震鳴,他的胸腔也跟着擰緊了,剩下寒亮透心的一點。
一杆洞穿天地的雹師旗。
數十丈屍海與京觀,素白絲縧化作漫天的引魂幡。無處安睡的魂魄,戰場上永不散去的鐵鏽與血腥。
他的師門故人。
他閉着眼睛,也認出來了。
這一次,他沒再從犼獸的懷裡掙出來,而是一動不動地,将面頰牢牢貼在鱗甲上,仿佛雕像卧在冰上,隻剩牙關細微的顫抖。
犼獸的長尾笨拙地拍打着他的脊背。
“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謝泓衣冷冷道,五指深深嵌進鱗片裡,“你不是都忘了嗎?”
神智不清的畜生咕哝着。
“你……不開心……憑……吊……”
尾巴圈緊他的腰身,與此同時,一大片光瑩瑩的薄绡籠罩在謝泓衣烏發與脊背上,飄飄搖搖。
無數無名骷髅間,遊蕩着這一抹白光。
死者不得安甯,生者也在冰海裡囚困不去。
謝泓衣的眼睑被薄绡輕輕觸碰着,竟有種流淚的錯覺。
巨犼又道:“煉影術,為他們?”
謝泓衣半晌,搖頭道:“他們已經死了,死無全屍,重見天日也沒有用。”
屬于戰士的,隻有疲倦。對于他們而言,長留一戰,永遠沒有盡頭,雪害不滅,他們不得超生。
謝泓衣冷冷聽着,一顆心裂為兩半,一半掙紮着拼命上升,一半則隻想沉睡去。
的确是一場時隔多年的憑吊。
他伸出一隻手,穿過細碎的冰屑,慢慢摸索到一枚骷髅。頭顱很小,下巴尖瘦,還是個少年。再往上,各色各樣的面孔……無數黑洞洞的眼窩……碎裂的顱頂……還有那一杆貫穿在屍堆裡的大旗。
終于,他五指收緊,煉影術呼嘯而出!
大旗的影子,也被納入了煉影術中,和影遊城一起,沉甸甸地背負在他身上。
“走吧。”謝泓衣道,又慢慢地,“總有一天,我會把這杆旗,插進雹師的腦袋裡。”
薄绡再次籠罩了他,随着他身形收緊,既是安撫,也是量體裁衣。
織衣裳的毫無耐心,一匹绡才織了一半,餘下的千絲萬縷,都萦繞着他,将裸露的皮膚照得異常晶瑩通透,化作了深海網珠的圖謀。
吱嘎吱嘎,冰層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
謝泓衣心神不屬,但也很快意識到,這不是出去的路。二人兜兜轉轉,又繞回到了冰宮。
單烽不認識路了?
犼獸雖然屬火,但護體的真火早就熄滅了,全憑着強悍的肉身往下鑽,卻被大澤雪靈的威壓克制得不輕。
這家夥看起來活蹦亂跳,其實已凍得牙齒打顫,格格發抖,直要抱着他取暖。也不知單烽是怎麼找到他的,但絕對沒有回去的力氣。
“霓霓……回家……”
謝泓衣雙目一眯,漆黑纖長的睫毛垂落,那絕不是什麼善意的神情,反而邪氣橫生。
“憑你自己是出不去了。”他道,唇角微彎,“我能送你出去,你要向我賒什麼呢?”
霎時間,他感覺到,巨犼的心跳停了一拍,熾火般的眼瞳在咫尺間發亮。先前的期待,被怒火取代。
失望?戒備?痛苦?
謝泓衣的心也抽搐了一下,冰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着它的腹鱗。
“别靠近我。我沒那麼讨厭你,可我永遠不會安心。忘了告訴你,你的右手——”謝泓衣輕聲道,“在白塔湖時,你向我賒了一壺酒,我就用你的右手,掃清那些讨厭的東西。”
那片腹鱗如被矛尖貫穿,猛地翻起。
謝泓衣道:“如今的你,還那麼容易滿足麼?告訴我,你想要賒什麼?”
單烽想要什麼?時隔多年,那雙眼睛裡的東西也變了,有時是一種恐怖的深黑。
犼獸忽而垂首,将它巨大的吻部貼在他的唇上。
謝泓衣指尖猛地收緊,陷進了鱗片的邊緣,指尖甚至被刮出血來。他聽到犼獸喉嚨深處低沉的聲音,像從齒縫裡擠出來的。
“霓霓,”單烽極其壓抑道,“你不知道無偶的犼獸,在瀕死時,是會發情的麼?”
話音未落,緊箍着他的巨獸忽而消散,化作成年男子精悍的身軀。
唇齒相交的同時,那腰腹充滿爆發力的肌肉尚且牢牢抵在他雙腿之間——單烽竟然在百丈深冰下,撤去了犼體,化作了人形。哪怕是體修,也會被寒氣碾成肉泥!
瘋了?
謝泓衣瞳孔緊縮,也顧不得侵入喉口的吻,并指一劃。籠罩周身的明光絲騰起萬千幻影,織成密密的絲網,将單烽籠罩在内。
“你又發什麼瘋?”
單烽伸手,用力摩挲他失神的雙目。
“是我該問你,”體修含混道,卻透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戾氣,用齒尖撕扯着他,“明明不能下冰,那些雜碎,我來收拾便夠了。至于别的,你看得到麼?你找到了麼?”
謝泓衣道:“與你何幹?”
單烽抓着他的手,用力抵在自己的額心上。那道由火獄幻化而成的紅痕,令謝泓衣也本能地感到威脅,一掌抽了開去。
“聽到了麼?”單烽沉沉道,“我控制得不是很好,我都聽到火海冒泡的聲音了,霓霓,别讓我管不住自己。”
他還能強撐着說這許久的話,體修的生命力之頑強,使人不得不折服。
但那聲音已經越來越含混,齒關間飛快凍結起的冰霜,刮在謝泓衣柔軟的口腔中,帶來陣陣鐵鏽氣。
謝泓衣含怒道:“賒什麼?”
“不賒。這一吻,是我搶來的。”
“變回去。”
“不變。”
謝泓衣冷笑道:“找死!”
“我要你每次穿衣裳,都想起有隻舉世罕見的燭照犼,為你埋在冰海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