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烽拎着它晃了晃,神情還有些恍惚,直到被它蹬了一腳,才反應過來,輕輕将它擱在手肘上。
那麼輕,那麼溫熱柔軟的身體,絮花一般,吹一口氣都能掉下去。
“霓霓?”
單烽如臨大敵,雪兔卻比他更慌張,抖擻了一下耳朵,拿兩隻爪子抱着臉。
糟了,着了雪牧童的道了,沒缺胳膊少腿吧?
單烽絲毫不敢大意,當即翻翻耳朵,兩隻并攏對齊,淡紅精巧,荷瓣兒似的,都一般長。
又将爪子挨個兒地捏出來數過,連尾巴都揪起來看了一眼,倒是全乎的,隻是不會說話,看起來也沒什麼靈智。
他頭一回把人捏在手心裡,心裡湧出一股暴虐的柔情來,恨不能将它嚼碎了吞下去。
不成,一口吃了便沒有了。先嗅嗅味兒,就嗅嗅。
單烽單手握着它,那雪白皮毛竟能化作一汪水,被他掬着的同時,軟綿綿地往指縫裡滲,兩隻眼睛卻還相當矜持地打量着周遭,全不知他此刻亂竄的心思。
“霓霓?你還認識我麼?”
兔耳朵向他的方向抖了抖,仿佛在聽他說話。
單烽到底沒忍住,低頭撞過去,臨把它頂翻的時候,用力吹了一口氣,使那絨毛翻起簇簇雪浪來,掃在鼻梁上。
雪兔後腿一蹬,半空中一個靈巧的扭身,蹬着桌案便跑,所謂動如脫兔,便是如此。
單烽目光如鷹,緊跟着撲過去,輕手輕腳地撥開桌案。
謝泓衣還記得障眼法,蹬下幾本書來,簌簌亂飛的紙頁裡,身影如白光一閃,卻轉瞬被籠罩在男子黑沉沉的輪廓裡——
單烽五指一抓,就要将它捏在手裡。說時遲,那時快,牆上竟浮現出一輪大了一圈的黑茸茸兔影,一口将雪兔叼起,生生地錯開他指尖,抛了出去!
單烽大笑道:“霓霓,你耍賴!”
無論是影子,還是謝泓衣,都當他當作了從天而降的天敵,但見雙兔傍地,虛虛實實地在房中奔走,端的是紙上洇墨,墨池抱月,難舍難分。
大的不時叼一口小兔的耳朵,帶着無可奈何的催促似的。謝泓衣起初還不适應這四條腿,好在他學什麼都飛快,又一次飛兔淩空時,竟虛晃一槍,越過單烽肩頭,向殿門沖去,影子早有接應,将殿門頂開一線。
——砰!
謝泓衣一頭撞在巨犼鼻尖上,晃了晃,倒栽下去。
單烽橫攔在門邊,拿尾巴尖圈着它,犼臉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守株待兔,是吧?”
和人形相比,犼身顯然更令雪兔恐懼。
單烽見它又抱起了臉,緊緊蜷成一團,實有生無可戀之意,當即扭身變作小犼,一把撲将上去,将雪兔騎在身下,拿腹部的鱗甲蹭它兩下,又跳開,複從另一個方向跳壓過去,親昵個不停。
隻是他到底還比謝泓衣寬大了數圈,身上黑紅色鬃毛油亮威風,一番嬉戲,竟如獅子耍繡球一般,直到将獵物咬住不放。
“霓霓,撞暈沒有?”
單烽以身軀牢牢圈着它,娴熟地□□皮毛,犼獸帶倒刺的舌頭,充作小梳,再細膩不過,要說有什麼不妙——
怎麼是甜的?
那皮毛間的氣息誘人至極,仿佛把鼻尖埋在桃花雪裡,單烽越舔越來勁兒,全不顧将它頸上絨毛舔濕了一大片,餘光瞥見雪團似的尾巴,甚是安靜地卧着,立馬順勢吮了一口。
懷裡的雪兔忽而暴起,後腿一蹬,生生将它臉孔踢偏了半邊。單烽死摟着它,卻被一通連踢帶踹,終于兇性大發,嗷地一聲化作本相,血盆大口一張,将整隻雪兔含在了口中。
短暫的寂靜。
舒坦了……怎麼舌尖卻有小兔亂竄的滋味,仿佛心跳不能自抑。
等等,不能咽!
單烽神智回籠,慌忙松嘴,卻為時已晚——謝泓衣受到如此重創,徹底蔫兒了,兩隻耳朵向後倒伏在濕哒哒的皮毛上,任憑他怎麼撥弄都毫無反應了。
操,闖禍了!
他急急吹幹了雪兔,重新把它毛發梳整齊了,又拿藍衣給它墊了個軟和的小窩,一路飛檐走壁地沖去找阊阖。
楚鸾回在府上料理香餌雪的後續事宜,被他逮了個正着。
藥修慢慢地眨了眨眼睛,道:“單兄?怎麼失魂落魄的,城主呢?”
單烽絕不會将謝泓衣變作兔子的事告知旁人,隻含混地應了一聲:“那些吃了清腸稻的畜人,如何了?”
“有些食量大的,已吃了不少了,”藥修道,“照我拟的方子,吃完一顆,便能壓制回人形,日常起居是無礙了,隻是不能再嘗到香餌雪。”
單烽皺眉道:“治标不治本,還是得把祭壇拔了。對了,你那清腸稻藥針,也借我一枚。還有……”
他少有這麼躊躇的時候,楚鸾回向來極體貼,便附耳過去,聽清之後,哈哈一笑,目光卻在單烽襟口一掠。
一簇絲絮般的兔毛,還挂在上頭。
“這個容易。單兄怎麼又想起種蘿蔔了?”
單烽道:“賠禮。”
楚鸾回鄭重道:“單兄好眼光。逢年過節,尋常蘿蔔還嫌單調了些,不如這樣,八千靈铢,我這兒有十八種珍品蘿蔔淬的藥液,最能滋養毛發……”
滋養?
單烽一口氣買了一捆。
他頭上還插着根稻穗,急急沖回寝殿,掀開簾子一看,一顆心立刻軟和下去,劍爐鐵水也跟着咕嘟咕嘟冒泡了。
謝泓衣仍是小小的瑩白一團,揣着前爪,安靜趴卧在衣裳上,淡紅的三瓣嘴輕輕抿着,單烽從未見過他這樣恬淡的睡顔,心裡不禁一動。
若謝泓衣此刻當真忘盡了前塵,隻是隻蒙昧未開的兔子……或許是二十年來從未有過的好夢。
單烽拂攏了帳幔,低頭凝視着他。
——想把他揣在懷裡,一直安甯地睡下去。
“該把你變回來,免得受我欺負,”單烽道,頗為懊惱地抓了抓頭發,“清腸稻到手了,又想你吃得慢一點兒,再慢一點兒。”
他每次一動歪心思,報應立現。
隻聽轟地一聲,瓜熟蒂落。
一顆碩大無朋的清腸稻砸在地上,小山似的,把殿門擋了個嚴嚴實實。
糟了,這麼大的個頭,是這給犼吃的麼?
謝泓衣更是一驚,整個兒竄了起來。
單烽見它兩邊耳朵撲簌,連忙拿指頭輕輕摩挲它脊梁,那柔軟身體一陣陣哆嗦着,一顆心都快從腔子裡蹦出來了,剛破殼的雛鳥也不過如此。
他又是吹氣,又是低聲哄誘的,好不容易使對方鎮定下來,雪兔卻一個扭身從他掌心蹦出去,躲在稻穗後頭,窸窸窣窣地啃咬着。
半日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