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子擦着地闆發出刺耳的,難聽的聲音,似乎是在對他粗魯的行為提出抗議。
桑榆卿彎着唇,費了老勁拉着小綠坐上火車。
當雙腳站在闊别了幾年的土地上,桑榆卿依舊是笑着的。
回陽城,不是要回那堆破磚搭起來的房子,是回他奶奶住的那裡,一個很美的地方。
奶奶家門前種着桃花樹,桃花在蔚藍的天際連成一片粉白,一陣一陣的香氣直往人鼻子裡鑽,童話故事裡的小鎮一樣。
童話小鎮裡通常都有清澈的小河,飛着叽叽喳喳的小鳥,于是童話書就帶着它們魔法般一起降臨,落在了這裡。
有些坑坑窪窪的小路上,桑榆卿氣喘呼呼地拖着行李往前走,等終于看到了那棵熟悉的桃花樹,桑榆卿卻一愣,整個人釘在原地,都忘了呼吸。
桃花樹下落着個木頭搭的躺椅,癱在躺椅上的卻并不是他奶奶,而是桑庸之那坨爛泥。
桑榆卿的眉都皺在了一起,拉着的小綠箱子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憤怒,也吭叽了兩聲。
——去他媽的開心,去他媽的不抱怨。
桑榆卿釘在原地,那雙桃花眼此刻像被潑了美術生的黑顔料,映不出一點光彩,那片粉色的桃花也好像在一瞬間從童話中被拉進什麼恐怖故事裡。
髒髒的,樹身花瓣都是泥巴。
桑榆卿将行李箱撂在原地,快步向那灘泥走去。
桑庸之正在桃花樹下乘涼,時隔幾年,他依舊穿着那身紅襯衫,襯衫上打滿了補丁。
桑庸之最愛穿紅色了,尤其是這件紅襯衫,平常打不打牌都穿着,那衣服像是也被主人傳染,臭烘烘的,怎麼洗也洗不好。
但桑庸之還是不扔。
用他的話說就是——紅色喜氣,旺财。
他打牌入了魔,一心念着發财,而财不是他賭來的,也不是天上掉的,是他挂在妻子兒子身上,從兜裡搶的。
桑庸之食指和中指夾着根煙,錢罐子跑了,這幾年他過得很不好,手指頭上都堆滿了皺紋,哆哆嗦嗦地把煙屁股往唇邊遞。
他猛吸了一口,臉色終于舒緩了些。
即使在桃花樹下待着,依然有幾縷陽光從縫隙中漏出來,斑駁的影子落在他黝黑的臉上,但此刻,他的頭頂卻一片陰影。
桑庸之敏銳地嗅到了一絲冷意。
眯縫的眼睛睜開,有些泛黃的眼裡映着是一張發白的臉。
——是他兒子那張臉。
隻是五官長開了,更成熟,更漂亮了些。
桑庸之看見那張臉,下意識就要跳起來咒罵,隻不過還沒把腦中的想法複制到現實,他整個人就被連拖帶拽了起來。
桑庸之被丢在了地上。
幾年前一見他就隻會躲的小孩此刻腰闆挺得筆直,眉眼壓着,眼裡的冷意像是能滲到他骨頭裡。
桑庸之還沒說出口的髒話瞬間拐了個歪,變成了句不鹹不淡的嘲諷:“喲,還知道回來。”
“這是我奶奶的家,”桑榆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上的人,“你來這裡幹什麼?”
他的語氣平靜地沒有一絲起伏,桑庸之卻抖了一下。
小婊子長大了,不怕他這個老子了。
桑庸之在心裡唾罵了句,幹脆直接躺在了地上,像乞丐一樣撒潑打滾:“你這話問的,你一走就是七八年,都沒管過你老子,那些讨債的找上門,我哪還能待在那?”
自己家待不下去,就來找老太太?
好啊,現在不啃妻子兒子了,啃老。
桑榆卿忽然覺得有些荒唐。
就這樣一個無能的爛人,把他媽拖死了,還讓他整個童年都泡在泥濘裡。
而那時候的他,竟然像怕鬼一樣怕桑庸之。
桑榆卿抓了抓頭發,忽然沒有了糾纏下去的力氣。
桑榆卿頭也不回地進了奶奶的四合院,從東邊的屋子裡找到了在廚房做飯的人。
老太太在竈台前忙活着,歲月将她瘦小的身軀壓得佝偻了起來,她卻依然樂滋滋的,忙裡忙外。
桑榆卿靠在牆壁上,盯着老人的身影看了會兒。
“奶奶。”
他輕輕叫了聲。
“哎喲,”老太太捶了捶腰,從皺紋中擠出一雙眼睛,見鬼似的盯着他,一開口就讓人想吐血,“來分遺産啦?”
桑榆卿:“……”
桑榆卿沒說話,老太太又訓他:“我不是讓你别回來嗎?誠心氣我?”
“沒有。”桑榆卿環顧了下簡陋卻沒藏一點灰的屋子,和屋子中央插着腰的老太太。
剛來陽城時的美好想法被他掐住了尾巴,打包,連頭帶尾藏起來,丢進他昨天扔過的垃圾桶裡。
“我來把桑庸之接走。”他說。
“接什麼接?多好的熱鬧,你接走了我看什麼?”老太太哼哼兩聲,又轉過身去忙活。
老太太搖着蒲扇,卻怎麼也扇不走滿廚房的熱氣。
桑榆卿看着老太太晃晃悠悠,停不下來的身影,思緒轉了個歪:“行,不接他,我把你接走。”
蒲扇被小孫子石破天驚的話震得掉在了地上,而老太太本人——
老太太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很圓,像極了動畫片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