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穆順堯懷着千愁萬緒前腳從皇宮回到王府,屁股還沒坐熱,便又被府中一天積攢下來的家事打得措手不及。
梁東來報二殿下失足落水,有人欲趁機加以毒害,此時狸兒正在中院卧房發着高熱,郎中言已無性命之憂,但此夜依舊兇險難測。
穆順堯前去探看,見狸兒病情緊急,燒得臉色赤紅,不省人事。
他着急傳來郎中一問,對郎中口中的湯藥都難以入口驚得更是心神難以安定,不是郎中言今夜過後大概無礙,險些半夜差人去宮中請禦醫前來。
他如今所願不過合家安甯,再無人病卧床榻,逝于他的眼前。
穆順堯跟葉栖一人守在床榻一邊,默默無言,不過兩刻,前院劉氏就以有要事想說差人來請了他三次。
從梁東口中得知毒害狸兒的事情與劉氏相關,他疑信參半前往前院。
劉氏見他苦等的人來了,無非就是哭着撲他懷裡,将白日葉栖帶着梁東擅闖内院的事,誇大其詞一番。
說他枉顧王法,帶外人私闖内宅,以下犯上,氣焰跋扈,是視王府為來如自如的兒戲。
但她這次無論是有多添油加醋,或是快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了,穆順堯瞧着也不像動氣的模樣。
若他沒先去中院看過狸兒的現狀,見過葉栖,得知白日發生的一切,此刻必定會大怒,覺得臉上無光。
可他剛入府已先被梁東帶去看過,此時劉氏已有葉栖在他來之前預料過的反應,還言他若還不信此事與劉氏有關,可試探她的反應看看。
劉氏又手帕遮面,鬧着說葉栖好歹是一個二十多歲尚未婚配的男子,他做出這麼有損天家顔面的事,是及時對外封鎖了消息,但她也沒臉活了。
穆順堯起疑,道:“毒害狸兒确實與你無關?為何狸兒落水請的郎中也涉及毒害,為何還要将中院層層把守,不讓人靠近。”
劉氏脊背一寒,好在她臉藏于他的懷裡,及時悲憤道:“夫君為何要這樣問,狸兒落水我已是驚懼欲絕,傷心萬分,生怕有人加害故才讓人把守,我難道還會害狸兒嗎。”
“妾身未保護好狸兒已然有愧于心,既然還惹了夫君懷疑,不如早早死去!”
先生曾說她的第三招便要自刎而死,隻要放手不管,她必會路出馬腳。
但若先生失策,她真要尋死又該怎麼辦。
穆順堯見她哭得梨花帶淚,掙脫出他的懷裡,真要憤然撞牆而去,實在于心不忍朝夕相伴之人出不測,也不想再失去家人,便沒再試探。
他哄着拉回她,不管是相信還是原諒,這些年來她确實待幾個孩子十分稱職,善于開解人心,于他而言是位賢妻。
關于葉栖擅闖内宅,移緩就急,梁東也說了隻差一步,狸兒便要劇毒入口。
不是葉栖趕去及時,二殿下便要遭人所殺,死于非命。
可此事若真要論起,葉栖是做的不妥,沒用較為和緩的辦法是他過錯,但他是狸兒的師父,救狸兒心切,也情有可原。
穆順堯便沒真處罰葉栖,隻是口頭訓斥幾句,罰了俸祿,讓他給冒犯王妃賠罪,将涉事毒害的十餘人皆處死,這事便算了了。
雖沒對劉氏有所懲處,但她往日的貼身丫鬟小厮都被換了一遍,是有監視之意,劉氏自知惹他起了疑心,便也不敢再亂有動作。
穆順堯寬慰完劉氏,挂念狸兒的病情再回了中院。
去的時候正見葉栖身居床榻,扶抱着狸兒,空出一手不停的喂他溫水,其态專注,連他來了都未察覺。
穆順堯不免為之動容,先生确實在乎狸兒,可見并無危害他心,倒是他這個做父親的慚愧了,能親手所做還遠沒有他做的多。
想到白日宮中發生的事,穆順堯叫了葉栖深夜商談,兩人出房門,便見穆逸像做賊一樣跑出院子。
穆順堯嫌他做事偷偷摸摸,罵了句他要想看他弟弟便大大方方來看,忽而想起上次不讓他靠近中院,又差人去傳了準他來看的話,這才和葉栖去了正堂議事。
秦青隐此計來的突然,不僅穆順堯連葉栖也防不勝防,沒料到他能發現潛匿的内應劉延,繼而從他入手,一次便要拖下他們的兩位重臣。
今日朝堂之上,秦青隐也照葫蘆畫瓢學了他們那一招,身後成堆的人拍着隊等着上奏彈劾。
秦青隐雖未直言湘王有謀反之心,但衆臣的嘴巴可不是吃素的,不是聖上打斷,他們的唾沫星子都噴到湘王臉上,快把大殿給淹了。
紛紛進言太常卿太史令與湘王關系甚密,必受其蠱惑才會行這麼膽大包天的事。
經過那半路夭折的鹽稅案,鹽政大權在湘王身上挂了名,但卻搞得宗室人心不齊,屬于是顧小失大,得不償失。
世家更不願得罪丞相,導緻朝上并沒多少人替他們求情,反而以為大禍将至,都及時将自己摘了幹淨,生怕惹火上身。
穆順堯大失所望。
盡管面對群臣參劾,聖上追問,他一口咬定不知,與身後寥寥幾人大呼冤枉,央求聖上重查此案。
但效果如湯潑蟻,微乎其微。
滿堂的燈燭仿佛感受到了穆順堯心中愁悶,燈焰搖曳不停,他聲音悲咽道:“太常卿為自證清白,當朝撞死在柱,才得以收押太史令重查此案。”
穆順堯說罷,思及久伴之人從此天人兩隔,不複相見,心情難以平複,忍不住以淚掩面。
葉栖怔然,而後也是神色複雜,但隻有一瞬,看着湘王為魏德流淚感傷,道:“王爺節哀,當務之急是要救出太史令,他年事已高,久困于牢獄之中難免受病,我們不能再折損這員大将。”
穆順堯見隻有他一人悲傷,葉栖的面色轉瞬之間便已恢複如常,并未有多少外露的情緒。
太常卿與他不說關系密切,好歹也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相處六年之久,他看似并不為此悲恸。
不知他是天生冷漠薄情,還是時刻都在權衡輕重,輕者稍有起伏便手起刀落,為保冷靜,自斬自斷。
穆順堯放下濕了的袖子,頗有怨言。
“聖上隻給三日,若無法翻案便要以謀反之罪處死太史令,還有何法可救。先生難道就不為太常卿傷心?”
葉栖平心定氣道:“天下何事無不亂中出錯,越是敵衆我寡的危難之際,越不能感情用事。聞事處變不驚者,方可任大事。”
“太常卿撞柱此舉一是要以死明志,證明謀反不過是子虛烏有,與他與王爺無關,不讓聖上猜忌,聽信秦青隐片面之言,以免禍連家小。”
“二是他生死命懸一線之際,必懂從立誓與王爺共謀之時,便已将自身性命置之度外。”
“時逢國家多難,前路昏如混沌未鑿,險似無人之境,我等需持辟地之刃,決然劈開深淵,做握光先行之人。”
此路必定深陷泥沼,步履維艱,可仍需知曉無論多少親朋摯友倒在破曉之前,都不可猶豫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