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所走的注定是一條血流漂杵、濟世安人的艱難險道,是踩在無數先輩臂膀,踏過屍橫遍野才能成就的千秋大業。
“隻要過了這荊棘叢生之地,大業成,則百姓安定,國家安穩,他們所期所亡才不會枉費。”
葉栖與他,也是與自己而言,“王爺何必為他們久久傷懷,而應不負遺志,間不容息想辦法,如何能再力挽狂瀾。”
他這一席話下來,穆順堯總算找回理智。
可如果他再進宮為太史令求情,陛下必會相信群臣之言,一旦聖上察覺他真有奪位的心思,那時救不了太史令,反而他自己還要招來禍患。
他擦幹眼淚道:“先生有何計策。”
葉栖給他灌了這麼大一桶安神的湯藥,料他心底已有了準備,此時近處暗黃的燭光襯得他目色斬釘截鐵。
“先殺劉延。”
穆順堯剛入口潤嗓的一口熱茶險些噴出,他咳嗆着放下茶盞,再看先生毫無開玩笑的意思,心中确有驚駭。
“先生是何意,先不說此事是不是劉延壞了大事,時下臨危之際,不思救人,怎還能去行手刃胞友同僚的不仁不義之事。”
葉栖沒說此事大概是劉延出了差錯,才會被秦青隐拿來做靶。
而是言:“秦青隐不是要劉延的性命,他旨在一箭雙雕,除去王爺手中兩位重臣,讓聖上猜忌王爺,哪怕最後隻成其一,都會達到他的目的。”
簡而言之,無論毒害丞相是不是真的是劉延所為,還是秦青隐虛造而成,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要打消聖上懷疑,讓聖上不信秦青隐衆人所說湘王有謀逆之心,那太史令尚且有活路可言。
而劉延便是這關門之鎖,隻要劉延死在獄中,再留遺書一封,言他朝上所說皆是丞相所逼,才會誣告太常卿和張思淼有謀反之心。
就可将此事弄得假假真真,讓聖上一時無法判斷。
他們若不舍棄劉延,不說無法幹擾聖上推斷,秦青隐也必不會善罷甘休,一旦嚴刑拷打以家□□迫,不免再生變故。
他們也隻能舍。
穆順堯懂了他的意思,雖先生剛說了不可有動搖之心,可他還是于心不忍,劉延雖無大功,也跟了他很多年。
他猶豫道:“那太史令?”
“也有法可救。”葉栖思考道:“但隻怕不僅秦丞相,連聖上都有殺兩人之心,那就不好辦了。 ”
他總覺得此事來的不僅突然也很蹊跷,沒表面上看的那麼簡單,皇帝的态度也讓人捉摸不定。
不像真的隻懷疑王爺才聽信秦青隐,而是像魏德兩人也惹他猜忌。
但穆順堯想了又想,并沒有聽說聖上與二人有過節,反而魏德兩人在前朝也是一心忠于先皇,頗得敬仰,更無加害過聖上的可能。
如果隻是疑忌那就沒那麼難辦,救是可以救出太史令,但葉栖也沒說立即就要把此事全權獨攬下來。
還是穆順堯一改近來之态,看着他誠摯表明道:“我信先生,此事便全權交給先生去辦,梁東、府兵還是死士探子,先生若需隻管前去調遣。”
但他還是對劉延下不了死手,道:“先生有何法,萬不能痛殺劉延。”
“可讓他自願赴死,劉延非不明理之人。”
可穆順堯聽了還是心情分外沉重,唉聲歎氣,直想到先生對狸兒的态度心中才算寬慰。
他松氣道:“先生,狸兒甚是粘你,你既為他師便要常來府中看他,勿要讓他苦等再傷心了。”
葉栖正要告退,差梁東連夜去獄中傳信劉延,便聽他肺腑所言。
他已沒什麼情緒波動,出了議事堂便召梁東快馬加鞭給劉延傳信。
他若自裁,王爺必會善待他的家人,且有五成不會被陛下以謀反之罪論,便能逃過抄家。
醜時,和衣守在穆懷禦身邊的葉栖,得了劉延回信,閉目捏了下一直未眠的倦眼,差下人随身候着,再與梁東去見劉延,送他最後一面。
獄中,劉延隻着裡衣的身上鞭痕交錯,可見已是受過拷打,他頹靡坐在濕漉漉結了一半冰的茅草上,凍得嘴唇發紫,十指紅腫。
他聽到了從漆黑狹道傳來的腳步聲,才擡起蓬頭散發的臉,見漸步而來的人是葉栖,哆嗦着嘴道:“王爺沒來嗎。”
葉栖聲音落在空蕩的獄門前,顯得薄情,“王爺不便。”
他擡手将毒酒遞去,劉延凍僵的手抖了好一會才把那杯溫酒握在手裡,冷冽刺骨的冬天,終于有了一片稀薄的暖意。
劉延透過燭台那點些微的光,看清了酒杯裡自己狼狽的模樣,他慘淡笑了一下,不知該說葉栖是毒,還是溫良。
他不再貪戀世間的這點溫暖,舉杯仰頭一飲而盡,像一次飲完了自己的三十餘年,酸甜苦辣皆彙聚喉間,被他一應咽下。
葉栖看他飲下酒,問道:“劉兄,你還有何遺言。”
劉延将酒杯穿過獄門遞于他,一手之隔,但他永遠也無法活着踏出去了。
繁華的京都、逐夢的王府、一展抱負的皇城、記憶裡模糊而又遙遠的故鄉……他尚在内城的母親、妻子還有孩子,再無相見之日了。
劉延看不清明暗的眼,落下一淚,搖了搖頭,一言未發。
葉栖見他始終不說話,便收回酒杯背身走了。
他剛走幾步,劉延靠着獄門的背影,斷斷續續道。
“告訴王爺,臣非豆渣腦筋,也是功臣一個了。若來日大業成,切勿忘了臣的名諱。若妻母尚在,記得告訴他們一聲,我并非一事無成,心無大志,也有光耀門庭的那一日。”
葉栖的腳步隻停了一瞬,繼而走出了陰暗的牢獄。
他步履徐徐走到遠離牢獄的暗淡小道,順手掩了下外披的氅衣,等梁東牽馬回來暫停下步子時。
京都壓了一年的雪,總算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