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無憂飲了酒,便道,“晝靜簾疏燕語頻,春歸何處?溫風如酒,匙挑不上,箸撥不開。”[1]
衆人都說“妙得很,湊起來竟像是渾然天成的一句話”,唯有甯凱風愁眉苦臉的抱怨,“他一個人就占了兩樣東西,等到了我這裡,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席容彌德贊了一回,也飲了酒,說道,“煙景抱空意,天為誰春?影來池裡,花落衫中,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珰。”[2]
方承鶴瞥了一眼盼兒空空如也的耳畔,笑道,“明台,你又捉弄人家小姑娘了。”
甯凱風還沒聽懂,扯着李蓮蓉問,“文敏,他說耳墜子做什麼,席上哪有人帶那玩意。”
李蓮蓉指了指盼兒,又指了指席容彌德,睨着眼笑,“這是明台揣着壞心思,逗人家呢。”
另一邊,方承鶴已經開始說了,“歡顔酌春酒,一杯且買明朝事,信可樂也,”他夾起盤中的一塊燒鵝,送進口中,“三十六簧寒不起,醉把紅鵝笙炙。”[3]
裴延敬吃了口酒,沉吟道,“千裡莺啼綠映江,又是經年,把酒臨風,義氣激青雲。”[4]
方承鶴舉杯,“存義果然好志向!來,承鶴敬你一杯!”
裴延敬便又舉杯,“請。”
李蓮蓉環顧一圈,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的象牙扇上,遂飲了酒,笑道,“我也有了一個。”
“快說快說。”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帏,夜月一簾幽夢,共金爐之夕香,似這等含情掩卧象牙床,幾時得陽台上遇着多才俊。”[5]
甯凱風才要叫好,卻發現已經輪到自己了,急得頭上直冒汗,他瞪大了眼睛,搜腸刮肚的想從自己的将軍肚裡刮出些墨水來,卻是一丁點也無。
他趁着大家不備,踢了身邊的馮遇一腳,低聲道,“子離,你快幫我想想辦法呀。”
馮遇剛才琢磨了大半日,也隻得了一個,這會子見他要,隻得附在他耳上,欲和他說,偏方承鶴眼尖,瞧見了,笑道,“了不得了,快罰夢元和子離一杯。”
李蓮蓉正好挨着甯凱風坐,他素日便是最愛熱鬧的,這會子哪有不跟着湊趣兒的道理,拿起酒杯上去就灌,甯凱風嗆得咳嗽起來,樣子别提有多狼狽了。
裴延敬笑道,“若是做不出來,還要再罰。”
甯凱風拿袖子胡亂蹭了蹭下巴上的酒水,不服氣道,“不就是謅幾句詩嗎,誰不會呀。”
衆人笑着催他,“那你倒是快說呀。”
“嗯——嗯——”甯凱風支支吾吾了半日,忽然喜笑顔開起來,“有了!都給我聽好了!”
裴延敬不自覺正了正身子,方承鶴忍着笑去拉席容彌德,席容彌德原本正和盼兒說笑,這會子被方承鶴一拉,也看向了甯凱風。李蓮蓉才夾了一塊眼前的荔枝肉,還沒送進嘴裡,現下聽他要說,肉也不吃了,擱下筷子,專心等着他的下文。
甯凱風清了清嗓子,得意道,“紅豆生南國,脈脈雙含绛小桃,柔滑如脂,哈哈哈哈,跪在床前忙要親!”[6]
李蓮蓉笑得肚子疼,伏在桌子上指着陸凱風罵,“你呀——你呀——”
方承鶴憋住笑,“夢元,你滿嘴裡說的都是些什麼?該不會是你想要上床了,就編出了這些上床的話吧。”
“哼,仰山兄,你也太沒見識了,關漢卿的《一半題情兒》,難道你都沒聽過?存義兄,你說是不是,咱們上次可是一塊聽的這首曲子,對了,明台也在。”
裴延敬神色尴尬,不欲接話,席容彌德笑笑,“夢元說得不錯,末一句确實是有出處的,不過,”他話鋒一轉,“旁的也就罷了,或許是我所知有限,不曾聽過,隻是這‘柔滑如脂’一句,該是出自司馬長卿的《美人賦》吧?”
甯凱風語氣越發得意,“不錯。”
方承鶴點點頭,接着席容彌德的話說道,“司馬長卿在文中可沒有提過是春日還是冬日,”他促狹一笑,“莫非夢元就是那日的親曆者,方能知道得如此詳細?”
甯凱風本就被罰了幾杯酒,現下被他搶白了一場,更是急得紅了臉,越性口無遮攔起來,“文章裡都說了,什麼女乃馳其上服,表其亵衣,皓體呈露,弱骨豐肌,她衣服都脫幹淨了,肯定不是冬天呀,不然,豈不是把美人給凍死了嗎。”[7]
衆人聽了,哄堂大笑,甯凱風猶是不覺,扯着馮遇問道,“子離,你說是不是?”
馮遇能說什麼,自然還是奉承話,“侯爺說得妙,極妙。”
李蓮蓉給側旁跪着的丫鬟使眼色,丫鬟便斟了一滿杯的酒,李蓮蓉接過酒杯,笑嘻嘻地湊到甯凱風身邊,喚着,“夢元——”
甯凱風正和馮遇聊得火熱,聽見李蓮蓉喊他,隻把頭微微轉了過來,身子還向那頭擰着,“文敏找我何——”
他的話還沒說完,李蓮蓉就把酒灌進了他的口中,因為灌得太急,酒水灑的到處都是,有的甚至流到了甯凱風的鼻子裡,裴延敬趕緊出言阻止,“開玩笑也得有個度,别鬧得太過。”
李蓮蓉這才罷手,捧腹而笑。
甯凱風接連咳嗽了好幾聲,他一甩袖子,上去就掐住了李蓮蓉的脖子,“你個小兔崽子,不過是仗着你爹你哥的威風,竟敢捉弄起我來了。”
李蓮蓉也是個不讓人的,和他扭在一起,還沒忘記争辯,“哼,你還說我,你難道不是沾了祖上的光,不然,就你,一個偏房庶出的幺孫,怎配同我們坐在一張桌子上?”
裴延敬說了聲“不好”,趕緊就去拉李蓮蓉,“文敏,快住口!”
那邊的馮遇也去拽甯凱風,“侯爺,咱們快起來吧。”
馮遇不說這句“侯爺”還好,一提起這個,甯凱風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我呸,我祖上可是大名鼎鼎的甯遠侯,先帝的表兄弟,要不是新帝謀反,抄了甯遠侯府,你們李家還不是得恭維着我們甯家,先帝對你們也是聖眷優容,可你們卻甘心做新帝走狗,上趕子舔他的腚!”
裴延敬聽到這話,額上冷汗涔涔而落,他知道,這些話若是傳了出去,席上這些人就都不用活了,他回頭沖方承鶴喊道,“仰山,快來幫忙!”
方承鶴乃是太後一派,同李家,甯家都沒有什麼交情,原本是打定主意看好戲的,現下聽見裴延敬叫他,少不得做做樣子,上前幫着勸和。
席容彌德兀自飲酒,恍若未聞,盼兒在旁瞧着奇怪,“公子怎麼不去勸一勸呢?”
席容彌德笑着問她,“勸誰?勸什麼?”
盼兒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也答不上來。
幸而甯李二人已被拉開,甯凱風剛才還是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這會子卻是鼻涕一把淚一把,正拉着裴延敬的手哭訴,“存義,我心裡苦啊,我知道,我什麼本事都沒有,要不是甯遠侯府的人都死絕了,也輪不到我來承襲這個爵位。可若是沒出那檔子事兒,我就随心所欲做個浪蕩子不好嗎,如今,他們都叫我甯小侯爺,可隻有我自己知道,沒幾個人是真心實意這麼叫我的,不過就是個虛名罷了……”
裴延敬見他哭得傷心,也有些動容,安慰了他兩句,接着勸道,“夢元,你本是個性情中人,怎麼也說起糊塗話了,讓你襲爵,那是聖上天恩,你不說感恩戴德,反倒抱怨起來,你剛才說的那幾句話若是傳了出去,那還得了?哎!”
甯凱風雖是個草莽性子,卻也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方才是因為在氣頭上,現下被他這麼一說,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不禁後悔不疊。
“但求裴兄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