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已過,馬上就是大魏三年一度的官員考核,此事關乎朝中大臣的任免調動,往年由吏部尚書李茂主理,但是今年,魏帝卻全權交給了太子魏晗烨去辦。
魏晗烨這段時間除了赴宴,甚少出門,成日伏在案上批閱奏章,處理朝政。
此時已是酉初一刻,桐葉更漏裡的水都滴盡了,雲風提着銅壺,向内添水。
魏晗烨直起身子,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又命雲風點上可以提神醒腦的檀香。
他聞着檀香,疲憊漸消,提筆在自己拟定的人選名單上反複勾畫,多番權衡,對他而言,這次的官員考核至關重要,他需要借此機會,再鏟除一部分席容炎的黨羽,盡可能分化他在朝中的勢力,同時提拔一批出身寒門,及第成名,德才兼備,能為自己所用的有學之士。
袁青大步走了進來,“殿下,肅安王的信。”
他并未擡頭,隻道,“兄長前幾日不是剛叫人送來一封嗎?這怎麼又來一封?”
袁青語氣中也有些不解,“這次的信是肅安王的親兵送過來的,這家夥一路專挑小道走,連客棧也不敢住,繞了好大一圈子才進的城。”
魏晗烨心中一動,忙伸手道,“拿過來。”
袁青将信遞給他,魏晗烨檢查了一遍封口處的蠟油,确定信沒有被人拆開過,這才撕開書套,抽出信紙,仔細讀了起來,他的目光一行行掃過信中内容,眉頭不禁越皺越緊。
袁青瞧出不對,便問,“殿下,是不是肅安王那邊出事了?”
魏晗烨攥着信紙,凝睇不語,袁青不敢再問,隻在一旁垂首站着,靜候吩咐。
“送信的人現在何處?”
“在側殿呢,殿下要見他嗎?”
魏晗烨略一點頭,才跨出一步,卻又收了回來,“父皇在哪兒?”
袁青一愣,“殿下稍等,我去打聽一下。”
袁青疾步而出,很快,他迅速跑了回來。
“殿下,皇上正在永和宮同怡貴人下棋。”
“怡貴人?”
“就是太常寺卿裴志固之女裴怡歡,去歲在賞花宴上跳扇子舞的那位,殿下見過她的。”
魏晗烨努力回憶着,卻還是全無印象,他對于賞花宴的記憶,全在席容煙一人身上——她的琴聲,她初次飲酒時的狼狽模樣,還有她的那句“她的命,原也不是她自己選的”。
魏晗烨收回思緒,“走吧,随孤去永和宮。”
“啊?現在嗎?要不——”
袁青的話還沒說完,就見魏晗烨已經走出了殿門,袁青忙咽下後頭的話,快步跟了上去。
永和宮。
燭火熒熒,柔和的光亮灑落木質棋盤,化作一層金色薄膜,籠罩着緩慢流淌的時光。
棋盤經緯之上,黑白兩子,相争相環,其間音質清脆,如擊玉石。
随着燈花一朵朵地飄落,棋盤上的落子聲越來越慢,仿佛踏着光暈遁入了漫漫長夜。
忽聽“啪”的一聲,打破了這冗長的寂靜,裴怡歡擡起眼眸,輕輕一笑,“陛下赢了。”
魏帝握着觸手生涼的晶瑩棋子,盯着棋盤看了半晌,唏噓道,“這一步好險啊,怡歡,朕隻知道你擅長歌舞,沒想到你的棋藝竟也如此高超。”
裴怡歡語調平和,“陛下終究還是赢了臣妾,不是嗎,可見臣妾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
魏帝笑了笑,道,“朕雖不善對弈,卻也知曉棋道,這一局,你明明能在幾步之内獲勝,卻硬是拖了這麼久,最後還能不着痕迹的輸給朕。怡歡,你還要騙朕嗎,這可是欺君之罪。”
裴怡歡聞言,立刻跪了下去,“臣妾并未欺瞞陛下,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乃是天子,天下萬物無論輸赢成敗,皆歸陛下所有,故而今天這盤棋,臣妾赢也是輸,輸也是輸。”[1]
魏帝把玩着手中的棋子,那枚棋子本是冰涼的,被他在手掌裡揾了許久,現下已然溫熱,他将棋子抛回棋罐,溫聲道,“起來吧。”
裴怡歡仍是跪着,“還請陛下恕罪。”
魏帝饒有興味地看着她,“你方才已經說過,你并未欺瞞于朕,既如此,又談何恕罪呢?”
“臣妾的确未曾欺瞞陛下,但臣妾欺瞞了自己的心。臣妾幼時曾受父親教誨,人之操履無若誠實,可臣妾自入深宮,便有了許多不得已,臣妾能騙别人,卻唯獨騙不了自己。”[2]
魏帝默了須臾,起身扶她,“大小相次,總歸分個次序,仁義禮智信,你如今為全忠義,方才這般行事,到底也不算無信之舉。”
裴怡歡被他拉着坐下,“謝陛下。”
魏帝擡手想要摸一摸她的發髻,她卻微微别過頭,躲開了。
魏帝的手一滞,沉聲道,“怡歡,你還是不肯嗎?”
裴怡歡隻是低垂着頭,并不作聲。
魏帝拂袖而起,“你也知道,朕是天子,天下萬物皆為朕所有,你又何必如此執拗呢?朕念在你是裴家女兒的份上,一直不願意強迫你,朕想等你心甘情願的那一天,可是怡歡,你太讓朕失望了!你知不知道,朕若是想要即刻就能要了你。”
裴怡歡神色淡然,“陛下當初讓臣妾入宮,為的便是裴家女兒這個身份,陛下若要強迫臣妾,除了一時歡愉,别無好處,反而容易和裴家生出嫌隙,陛下是明君,不會做這樣的事。”
魏帝向她逼近一步,“如果朕,偏要如此呢?”
“雷霆雨露,均屬天恩,不論陛下給什麼,臣妾都隻有受着的份兒。”裴怡歡擡起頭,直視着他的眼眸,“可是陛下,臣妾不願。”
魏帝咥然一笑,張口正要說些什麼,李義在外高聲回禀,“陛下,太子殿下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