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岸孤村,橫野無際。
一入秋,鄉下的蘆葦繞着河堤,肆意瘋長。
蘆花片片,一個兩進兩出的小院兒坐落其間,隔着蓬窗透出星星點點的光亮。
盼兒将做好的飯菜端到桌上,一擡頭,發現席容彌德還站在窗邊出神,于是湊了過去。
“莫閑哥哥,你在瞧什麼呢?”
席容彌德仰頭望着漆黑的夜空,眼神有些空洞,過了好一陣才收回視線。
“我在瞧——月亮——”
“月亮?”
盼兒爬在窗邊看了一會兒,嘟囔道,“月亮有什麼好看的呀,昨兒的月亮和今兒的月亮有什麼不同嗎?”
“有啊,今兒的月亮更圓一些,馬上就是十五了,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1]
“還真是。”盼兒托着腮,“我從前總覺得日子過得很慢,可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日子突然就過得快了起來,一個月的光景,一眨眼的功夫就過去了。”
“是嗎,可為什麼這一個月,于我而言,卻是從未有過的漫長。”
盼兒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好啦,快過來吃飯,我好不容易做的,再擱一會兒就涼了。”
席容彌德不想掃她的興,二人坐定,盼兒笑逐顔開地給他介紹桌上的菜肴,“呐,這是蜜火腿,這是芙蓉豆腐,還有這個蓑衣餅,又薄又酥,吃起來甜絲絲的,你嘗嘗看味道如何。”
席容彌德拿起筷子,各樣夾了一點,“嗯,好吃。”
盼兒揚揚腦袋,一臉得意,“那當然了,本姑娘的廚藝可是一絕,你跟着我,雖然呢,沒有什麼大魚大肉,但我包你吃得滿意。”
盼兒一面說着,一面起身給他斟酒,“這個,是綴錦樓遠近聞名的桂花釀,我偷偷帶出來的,來,盼兒敬你一杯。”
席容彌德啜了口酒,“嗯,入口生津,唇齒留香,果然是好酒!”他笑了笑,接着說,“其實啊,不用什麼大魚大肉,有葷有素,有菜有酒,這就已經很好了,我也是近來才明白,功名利祿皆塵土,榮華富貴亦雲煙,日有三餐飽腹,夜有一榻栖身,便是人間歡喜事了。”
盼兒聽不大懂這些文鄒鄒的話,又不好意思問他,隻是一個勁兒的給他夾菜,“嘿嘿,好吃就多吃點。”
席容彌德同她碰杯,“盼兒,你陪我在這兒住了這麼久,你的家人難道就不擔心你嗎?”
“嗐,我爹估計都不記得他還有我這個女兒了,至于我娘嘛——”盼兒低下頭,用筷子戳着碗裡的米飯,“我娘恨毒了我是個女孩子,巴不得我消失了才好。”
席容彌德歎了口氣,“你也不容易。”
盼兒将杯中的桂花釀一飲而盡,沖他一笑,“沒事啊,我現在不是有你這個親人了嗎,我們就這樣在一起一輩子,好不好。”
席容彌德沉默了一下,“盼兒,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我一直是把你當作親妹妹看待的,你放心,從今往後,我會好好保護你,不讓别人欺負你的。”
“不是的!”桂花釀的酒勁兒來得很快,盼兒的腦袋有些暈乎乎的,說話也随意了很多,“你明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盼兒,你太小了,你不明白——”
盼兒立刻打斷了他要說的話,“莫閑哥哥,你憑什麼覺得我不明白,我其實都明白的,你說了這許多話,其實就是不喜歡我,對不對?”
席容彌德狠心道,“對,我的确不喜歡你。”
盼兒咬了咬牙,硬生生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好”字。
“席容彌德,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會讓你喜歡上我的。”
她噙着淚,轉身便走,席容彌德一把拉住了她。
“等一下,盼兒,你聽我說,這世間的感情有許多種,我對你是有感情的,但這種感情并非男女之情,而是兄妹之誼。”
“可我要的不是這個。”
席容彌德默了默,“對不起。”
“我不接受。”
盼兒甩開他的手,快步離開。
翌日清早,盼兒一覺醒來,隻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她吞了口涼水,想起了昨晚的事,心中不免有些懊悔,她拍了下自己的腦袋,嘴裡不住嘟囔着,“唉,都怪我,昨兒喝了點兒酒,說話就沒遮沒攔了,我不該把他逼得這麼緊的,他肯定生氣了,我得趕緊去找他道個歉。”
她跑出門,在席容彌德的屋外徘徊了許久,最終鼓起勇氣,輕輕敲了敲門,“莫閑哥哥,你起床了嗎,我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四下裡靜悄悄的,沒有半句回應,盼兒屏氣凝神,扒着門縫聽了半天,隻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我知道你不想面對我,那我就在這兒說吧。莫閑哥哥,我傾慕你很久了,在你還是席容公子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你知道嗎,當我第一次在綴錦樓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在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後來,你把你的紅瑪瑙扇墜送給了我,我從那個時候起就把自己當成你的女人了。我知道,我不好看,也不優秀,我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你不喜歡我也正常,但你放心,我已經想清楚了,我喜歡你就夠了,至于你對我的感情,我不強求。”
盼兒說完這番話,靜靜在門外立了一會兒,屋中依舊無人回應,她敲了兩下房門,試探着問,“莫閑哥哥,你在嗎?”她又等了一陣兒,終于察覺出不對,一腳踢開了房門,隻見屋内空空蕩蕩的,哪裡還有席容彌德的影子。
盼兒心中一慌,連門也顧不得關,快步沖出院子,一邊跑一邊喊,“莫閑哥哥——”
席容彌德是醜時三刻動的身,此時早已走遠了,盼兒這個時辰去追,再怎麼追也是徒勞,她沒有追到席容彌德,最後隻能自己一個人回了小院。
盼兒在席容彌德的屋子裡發了一會兒呆,忽然瞥見茶壺底下壓着一封信,她心中一動,連忙展開信箋,隻見信箋上面的行楷清秀俊逸,正是席容彌德的字迹。
“盼兒吾妹親啟。”
“吾生于膏粱錦繡之鄉,原隻想做個富貴閑人,庸碌一生,可惜風雲難測,驟然生變,吾族中之人盡數下獄,親朋故舊唯恐牽連之災,避閃不及,幸得君之援手,留得一命。經此飛來橫禍,吾本已心死,常存自暴自棄之念,然,過去兩旬有餘,君之熱誠、仁善、純淨,使吾心中複燃生之希冀,君之大恩,吾銘感五内,必當牢記于心,不敢忘懷。”
“吾從前甚喜‘莫将閑事挂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一句,私以為無病無憂,無牽無挂,便是畢生所求。時至今日,吾方知紅塵萬丈,所謂‘閑事’,不過其中寥寥寸許耳。吾身負族滅之仇,既僥幸逃過一劫,豈能自欺欺人,苟活于世。餘生往複,吾當向死而生,承從前抛下之責,全人倫孝悌之理,男兒生于天地間,自當如此,才不算白來這世間一遭。”[2]
“君待吾之情誼,吾無以為報,隻是此一去,危險重重,生死難料,吾不願君受此牽連,故不告而别。吾身負血海深仇,于兒女一事上實在緣薄,況吾一飄零之人,身無分文,不敢辜負君一片真心。此一别,後會無期,萬望君珍重自身,尋一良人,勿再以吾為念。”
“吾衷心期許,山水有相逢,長樂還無期,吾忠心祝禱,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