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奴婢這就去燒水。”
魏風漪跪坐在蒲團上,一言不發,仿佛壓根沒聽見有人進來似的。自打席容皇貴妃薨逝,她便不再穿從前那般明豔的衣裳了,钗環簪珥,更是一洗全無,她渾身上下隻套了件素袍,映在光潔的地面上,宛如一朵水墨色的蓮花。
魏晗烨靜靜端詳着她寂寥清冷的背影,突然想起她從前一襲紅衣,言笑晏晏的樣子,一時間竟覺得恍如隔世。
羅兒奉了茶來,“陛下慢用。”
“嗯。”魏晗烨托着茶盞,緩緩啜入口中。
茶盡,杯空,他拂了拂衣袖,起身便往外走。
殿内突然傳來了魏風漪的聲音,“你今日比上次早來了一個時辰。”
魏晗烨止住步子,回身一笑,“漪公主終于肯開口說話了,不容易啊。”
“想清楚了,心中也便無挂礙了。”魏風漪扶着蒲團,欠身向他徐徐施了一禮,“皇上,你想問什麼就問吧,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皇上。”魏晗烨重複了一遍,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香兒,羅兒,你們退下。”
“是。”
“漪妹妹如今連一句皇兄都不願意說了,開口便是皇上。”
魏風漪擡眼看他,眸中一片死寂,漠然道,“天家情誼一向寡淡,夫與妻,父與子之間尚且有那麼多的陰謀算計,何況你我這樣的異母兄妹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魏晗烨默了片刻,“那漪公主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隻要你将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朕一定讓你得償所願。”
“哈哈哈,得償所願,哈哈哈哈哈哈。”魏風漪幾乎笑出了眼淚,她一步一步地逼近他,盯着他的眼睛說道,“我想讓母妃死而複生,我想讓父皇和她和好如初,我想讓一切的一切都從未發生過,我想讓時光定格在我一生中最快樂無憂的日子裡,魏晗烨,你能辦得到嗎?”
魏晗烨阖眼歎了口氣,“辦不到,即便朕是天子,朕也無法讓時光倒流。”
“哼,那還說什麼得償所願?”
“但朕可以給你平靜的生活。”
“不用了。”魏風漪擡指抹去眼角的淚痕,深吸了一口氣,神情重歸于淡漠,“我現在就很平靜。”
魏晗烨點點頭,“那你想要什麼?”他頓了頓,補充道,“隻要朕能做到的,你盡管提。”
“我想要一個結果。”
“結果?什麼結果?”
“什麼結果都行。”魏風漪仰視着大殿正中的釋迦牟尼佛像,臉上挂了絲淡淡的笑意,“事到如今,什麼都無所謂了,你殺了我,或者放了我,又或者把我一輩子關在這裡都行,我隻想有個了結。”
魏晗烨循着她的目光,擡頭看向那尊無悲無喜的佛像,他從前來福甯宮,隻覺得這佛像莊嚴肅穆,可現在,他竟在佛的眉眼間感受到了一抹慈悲,“好,朕答應你。”
“多謝陛下。”魏風漪朝他施了一禮,緩緩道,“老實說,我并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袁青忍不住插嘴,“你耍我們?”
“我沒有!”魏風漪着急地為自己分辨,“我沒騙你們,我是真不知道他是誰,那晚他穿了件黑色的鬥篷,寬寬的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張臉,我根本沒看見他長什麼樣子,問他是誰,他也不說,我和他總共就見過那一次面,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那高矮胖瘦,什麼聲音,你總該有些印象吧?”
“那晚沒有月亮,到處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他的鬥篷又長又大,他人又站在樹影裡,我确實沒有看清,他的聲音嘛——”魏風漪蹙着眉頭,仔細回憶,“我能感覺到他刻意壓低了聲音,應該是不想讓我猜出來他是誰,但我還是覺得,他的聲音十分耳熟,我從前仿佛是在哪裡聽過的,他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一位故人。可那晚的風聲太大了,所以,我也不敢确定。”
“故人?”魏晗烨想了想,問道,“你們在哪裡見的面?”
“儀鸾宮。”
袁青面露驚訝之色,“儀鸾宮?那地方不是鬧鬼嗎?”
“哼。”魏風漪冷冷瞥了袁青一眼,“沒做虧心事,怕什麼鬼敲門啊。母妃走了以後,我總在晚上偷偷去給她燒紙錢,被過路的人看見,誤以為是鬼火,才有了鬧鬼的說法,其實都是以訛傳訛罷了,若真有鬼,你們還能好好的活到現在嗎。”
“你!”
魏晗烨擺擺手,示意袁青噤聲,“既然你們此前從未見過,你怎麼就甘心為他所驅使呢?把有毒的香料灑在花蕊裡,還能做到不讓人察覺,朕可不相信,這種陰謀詭計是你能想出來的,難道就因為你恨朕,想要殺朕?”
魏風漪聞言,定定地看着他,認真道,“皇兄,我從來沒有想過殺你,我恨的,從始至終隻有魏皇後一人,我之所以下毒害你,也是因為那個人說,魏皇後隻有你一個兒子,你是她唯一的念想。”
魏晗烨怔了怔,他沒料到,她居然會如此說。
袁青道,“就算你一開始沒想謀害陛下,可你最後不還是下手了嗎?”
“我沒有!我讓香羅問過他了,那點劑量根本害不死人,最多也就是讓人神志不清罷了。而且我讓香羅給你下的那份是毒性偏弱的,我原本隻想害魏皇後來着,是她害死了我的母妃,如果不是她去找母妃說了那些話,母妃就不會傷心欲絕,更不會自尋短見。至于你,我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确實沒有想要害你。”
袁青心中一動,“你說你給陛下用的藥粉是毒性偏弱的?”
“是啊。”
“可周坤說,陛下宮中菊花的毒性是太後娘娘宮中的數倍不止,如果不是因為趕上雨天,太後娘娘又發現的及時,隻怕陛下現在就已經毒入骨髓,瘋癫無狀了。”
“怎會如此——”
魏晗烨回過神來,思忖道,“或許,這個人是想要挾天子以令諸侯,留着母後的性命,他才能名正言順的坐擁天下。”
袁青又問,“所以毒藥都是那個人親手交給香羅的?”
魏風漪點了點頭,又馬上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隻是以公主的名頭,讓香羅去花房取了兩次東西,摸清了每盆菊花的擺放位置,具體怎麼操作,都是那個人交代香羅的。”
“唉!”袁青歎惋道,“可惜香羅咬舌自盡,已經死在了獄中,不然或許還能從她嘴裡問出些東西。”
魏風漪低下頭,神色黯然,“咬舌自盡,那該有多疼啊,香羅她從前最怕疼了。”
“漪妹妹,你再好好想想,還有什麼關鍵的線索沒說嗎?”
“啊,我想起來了,那個人本事很大,大到能把蘭鸢從大牢裡撈出來,所以我才會相信他能幫我報仇,最後決定同他聯手。”
“蘭鸢?這不可能。”袁青看了一眼魏風漪,又看了一眼魏晗烨,“陛下,牢裡的說法是蘭鸢和紫藤都死了,她們的屍體都被扔到亂葬崗了,這不可能。”
魏晗烨眯起眼,“大牢,刑部,大理寺,這個案子真是越來越複雜了。”
“我知道的都說完了,雖然很多事情我也不清楚,但我今天說的話,句句屬實。”
魏晗烨颔首道,“漪妹妹,謝謝你肯說這些,你要的結果朕還沒想好,不過你放心,朕會在一周之内給你結果的。”
“一周——殺個人還要這麼久——”
魏晗烨聞言,輕輕一笑,“誰說朕要殺你了。”
“我給你下毒,還差點把你給害死,你居然不殺我?”魏風漪轉圈端詳着他,“喂,你該不會是已經中毒,腦子壞掉了吧。”
“哈哈哈,你要殺我,我就一定要殺你嗎?”
“難道不是嗎,殺人償命,血債血償,父債子還,株連九族,古往今來不是一向如此嗎?”
“當然不是,殺是殺不完的。”魏晗烨歎了口氣,“罷了,朕就算說再多,你也聽不懂。漪妹妹,你隻需要知道,朕不會殺你,相反,朕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魏風漪像看呆子一樣看了他許久,末了說,“晗烨哥哥,你還真是和從前不一樣了。”
魏晗烨知道她所說的“從前”,應該是指魏晗煜,于是笑道,“從前如何,如今又如何?”
“從前要是有人對你有一絲一毫的不恭敬,你都肯定是要報複回去的,可如今,有人要你的性命,你都可以一笑了之,可不是不一樣了嗎,何止是不一樣,簡直就是換了個人。”
“人嘛,經曆了一些事情,總是會變的,漪妹妹,你不要多想了,人生一世,活着最大。”
“人生一世——活着最大——”魏風漪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再擡頭時,卻見魏晗烨袁青二人已經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