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霁腳步一頓:“您知曉她的身世?”
“如何能不知?”顧锺之笑的爽朗,眼底浮現出了一絲欣慰,更多的卻是落寞,“我們也算得忘年之交,崔家那小子真真是少年英才,出身不濟,科考卻高中榜眼,得了聖上青睐,任那轉運使時也還不過二十有二,卻已是官居三品,平步青雲指日可待。”
“若非後來出了那檔子事,你崔叔如今在朝野不知已至何等地位了,我顧家幫不了你的,他都定然可以。”
“像,太像了。”顧锺之搖頭,眼裡忽而閃了些淚光,“阿臻先前與我說,她在宮裡遇見了一姑娘,眉眼和甄丫頭簡直一模一樣時,我還不信。可今日見着了,我都要以為是故人歸來,尋親訪舊了。”
謝明霁忽而思及先前于教坊密室見着的一瘋瘋癫癫的女子,出聲問:“外祖說的人可是甄鹿芩?”
“正是,她是崔珩之的夫人,也是平江甄家的幼女。”顧锺之阖了阖眼,一步一步走的極緩,同身側的孫輩細說着陳年舊事,“平江甄家,當年那才叫一個富裕。雖不涉朝政,卻因掌江南一帶财脈而鐘鳴鼎食,左右逢源,上百年的世家,又與皇商往來密切,江南無人不敬之三分。”
“我當年趕赴平江初任知府時,甄丫頭也才不過幾歲,與阿臻和虞丫頭玩的極好。後來地方官接連轉任,說來也好笑,不知陛下是如何想的,遷來遷去卻總能将我遷回平江府來,惹的甄家人笑我與這姑蘇可是上輩子結下了什麼孽緣。在阿臻與虞丫頭一道入宮前,我轉任至平江應有三次,至後來都說着不如讓阿臻就住于甄家,省得同我一道周折,兩三年就換個地方,幼年都不得安甯。”
“崔珩之上任那年,阿臻與虞丫頭已然入宮,甄丫頭年歲稍小一些,加之并無應召,甄家長輩又極極不舍,也就讓她留于平江府内,往後尋個自己心悅之人嫁了便是。”
“所以她嫁了崔珩之?”
“是。”顧锺之點頭,長嗟歎,有些感懷,“崔珩之溫潤守禮,儒雅清貴,往後前程更是大好,甄丫頭與他兩情相悅,甄家自然沒有意見。二人相濡以沫十餘載,感情好的是要我們瞧了都豔羨。隻是好景不長,原盼着不過一二載便能升遷京官的人卻遭了無妄之災,甄家左右周旋,散了大半家财去求那些個爛了心肝的高官徹查,也無濟于事。就連甄家也隻是堪堪保全,氣數大不如前,此後也無心什麼商賈之道,舉族便安生地做這平江府上的世家,不再摻和這些紛争。”
謝明霁靜靜地聽着,直至顧锺之話音落,他方才問道:“那您可信,崔珩之當真做了這般事?”
顧锺之并未從明面回答他,言語中卻已将自己的意思說了個明白:“崔家擔不得那些莫須有的污名,棣棠丫頭也不該背着罪臣之女的罵名過一輩子。若真可以,霰兒啊,記得替他們平反。”
“我一生無愧世間黎民,亦不負有情之人,唯獨内疚的便是那景和五年的赈款案,隻是我到底并非他,不知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又是要替何人頂罪,但若用得上,我拼了這把老骨頭也會進京鳴冤,奏上肅清朝堂的表!”
顧锺之說到情深處,歎息着,落了滴淚,擡手抹去。
謝明霁忙扶住他,話語聲嚴肅,像是起誓一般,對着顧锺之沉聲道:“您無需如此,有我在,自然會為天下人正名。”
“終是我愧對至交,愧對他。”
顧锺之執着謝明霁的手,說話聲低了下來,卻伴着秋風與已過的雨,可傳至所思之人耳邊。
平江府一府邸内,有個白衣公子正同身側已然須發皆白的長者說着話,忽覺鼻尖有些癢,打了個噴嚏。
他擡眼望天,斷虹霁雨,自是一番好光景。
故人将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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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明霁與顧锺之一道回到正院時,姜棣棠正與顧老夫人有說有笑。
“難怪總聽阿臻提及你,倒真是個妙人兒。”顧老夫人笑的咳嗽,惹的身側侍女不停替她撫着背,又奉了茶來,卻被老夫人擺擺手揮退,“而且棠丫頭啊,我瞧你這氣派,是真真不似京都的名門貴女。清清婉婉嬌嬌柔柔的,分明更像是這平江府長大的姑娘,身上自有一番江南的水墨氣度喲。”
姜棣棠含笑,恰到好處地應着:“老夫人說笑了,棣棠自是喜歡這平江府風光,同那京中秋日蕭肅的景緻全然不同,若能染了這煙雨畫橋的情意,也是我的榮幸了。”
老夫人笑的合不攏嘴,擡眼瞧見走進正院的謝明霁,又開始點了鴛鴦譜,指着那豐神俊朗的男子朝着姜棣棠道:“你瞧你瞧,或說江南水土化人也無錯,走了一圈,便是宮城裡養大的皇子也能溫潤不少。”
姜棣棠順着老夫人手指的方向瞧過去,恰巧與不知何時就在看她的謝明霁對上視線。
姜棣棠愣了一瞬,而後笑了。
無人知曉,她那一刻,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