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你說什麼了?”
謝明霁見姜棣棠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看,有些疑惑,他輕咳了聲,先行至馬車旁,擡手,示意姜棣棠上車。
棣棠堪堪回神,卻仍舊盯着謝明霁,漂亮的杏眼一眨不眨,直至搭上謝明霁的手臂站在馬凳上時,她忽地朝人湊近了些,整個人幾乎都貼了上去。鴉羽長睫低垂,遮了眼眸,呼吸纏繞,近在咫尺的是明媚的容顔,止不住的悸動是心。
謝明霁渾身一僵,想要往後退開,卻怕自己忽而抽手會傷到姜棣棠,故而不敢動作,隻能怔怔地立在原地,心裡飛速思索着顧锺之能與姜棣棠說些什麼。
“殿下在想什麼?”
姜棣棠忽地出聲,站在馬凳之上,她都要比謝明霁高出一截。難得以一種俯視的角度看人,姜棣棠心情甚好,唇角不經意漾出些弧度,連帶着語氣都輕快了些。
謝明霁神色自若地回答,語調平平,卻有些調侃的意味:“在想你為何不進馬車,非要站在這馬凳上看我。”
“因為難得比你高出一截。”姜棣棠避重就輕,随便取了個她方才想到的由頭就說了出口。她輕輕眨了下眼,忽地退開,神色恢複到先前的淡然,沒再說話,轉過身子往車廂内走去。
她隻是在驗證顧老先生曾說過的話而已。
她雖于情愛之事不開竅,卻并不是癡傻,顧老先生意有所指的一席話她聽了個明白,故而也想看看是真是假。
現在想來,她不該以旁人之言來量衡真情。
情之一字,本并無标準。
非要衡量一番,隻能證明,那不是愛。
“顧老先生給我的盒子,裡面的東西有關景和五年赈款案。”
謝明霁跟着上車後,姜棣棠将那枚血玉玉佩收好,而後将方才顧老先生給她的盒子遞了過去。
謝明霁未接,顧老先生方才先喚的人是他,若是要給他的東西早便給了,哪需經姜棣棠之手代為轉交,這盒子便是老先生特意想給姜棣棠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你也應該清楚,無論是景和五年的赈款案還是景和十六年的金礦一事,抑或是教坊私囚女子貪墨公帑,一樁的一樁,都不可能由我揭發。”姜棣棠躬身,将手中拿着的盒子放到謝明霁身旁,她的眼神平淡如水,仿佛适才馬凳上的調笑隻是錯覺,話語聲亦是格外清冷,也清醒,“在謝徵一黨倒台之前,我都是陛下欽定的太子妃。現下是在平江府,太後和謝徵的手還伸不到這麼長,可若是回京後呢?他們若知曉我亦參與此事從中作梗,拼死也會拉我墊背。”
“你知道的,我這人不願活亦不願死,說到底就是我活着無望卻也惜命,在塵埃落定之前,我又怎會攪和進這趟渾水裡。”
謝明霁認真聽她說完,不禁搖了搖頭,笑這對面的姑娘過于理智,便是有放縱自己的時候,也隻是短暫的沉淪,不多時便能抽身,當真是最最适合呆着宮裡的人,也不知這些年來,太後究竟是如何教的:“你現在不就已經在渾水之中了麼。”
“不一樣。”姜棣棠倦倦的,一副不願與人搭腔的模樣,卻對謝明霁的問話句句有回應,“這趟渾水旁人不知我攪和于其中,日後便是你扳倒了謝徵也與我并無關聯。可若将那物證放于我手上,要我進京面聖替十六年前就已被抄家流放的崔氏一族平反,恐天下人都該知曉我的身世,太後又豈會留我性命。”
謝明霁挑眉:“那就不替你崔家平反了?”
“若殿下願于扳倒謝徵的同時為崔家平反,那臣女感激不盡。”姜棣棠停了一下,擡眸對上謝明霁的視線,漾出些得逞的笑意,不動聲色地給謝明霁下套,“若殿下現下不願,那來日登上至尊之位再平反也是一樣的,隻消一句話的事。”
“合着就是我必須得替你平反了?”謝明霁失笑,眼底戲谑之意漸濃,同姜棣棠笑言,“你如今膽子倒是極大,連這種話都說的出口。”
“不是替我,是替崔家。”姜棣棠伸手拿了塊桌上置着的杏脯,酸的倒牙,雖是蜜餞,卻一點兒都不甜。
姜棣棠起身,在車廂内轉着,繞到謝明霁身側的位置上落座,玉指輕輕點了點棋盤,同謝明霁道:“怎麼,大不逆的話隻能殿下說,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與我對弈一局,可好?”
謝明霁哼笑,眉目間柔意濃濃,遠離刀劍紛争後的人其實也溫潤,劍眉星目帶出的那點淩厲亦隻是點綴,襯他藏于假面下的正氣:“郡主棋藝絕塵,聽聞為小九選伴讀那時,連嚴太傅都惜敗。就我這棋藝,恐怕不出十目就能敗陣下來。”
話雖這般說,謝明霁執子倒是并未猶豫。他将裝滿黑子的棋罐推向姜棣棠,而後自己執起白子,等着姜棣棠落子。
棣棠擡手,看都未曾看這棋盤一眼,直直将黑子落于天元處,安閑地盯着謝明霁,明明是面無表情,卻讓人讀出些挑釁的意味。
謝明霁擡眸,眼裡蘊着叫人看不懂的情愫,卻無厭煩意:“你和嚴太傅也這般對弈?”
“自然不敢。”杏脯雖酸,姜棣棠卻吃的起勁,她既不催謝明霁落子,亦不怕謝明霁不與她胡鬧,就又擡手拿了杏脯,靜靜候着,“殿下既要給我戴這頂高帽,那我不該好好接住了?”
謝明霁搖頭,就由她去。
鬧便鬧。
弈子盤桓交疊沉寂,一角燃着的檀香缭繞于香爐,成了沁心的紫煙。
其實并無甚趣味可言,姜棣棠起手天元,不過是試試謝明霁的态度。若換成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少不了先吹胡子瞪眼明嘲暗諷一番,哪會如謝明霁這般,現下都還同她僵持着,遲遲分不出勝負。
眼見着棋罐中的黑子所剩無幾,姜棣棠似是倦了,忽地将手中執着的黑子重新丢了回去,撩開車簾。
下雨了。
江南溫婉,珠玉落盤,翩跹的細雨也堪得上繞指柔,銀絲似霧,淅淅瀝瀝,滴落煙火人間玄序裡。